沈星摸索一阵,认真验算,鼻尖出了汗,灯盏火把都举到这边,热了不少,她眼睫和脸额都有点湿漉漉的,但微微闪烁的黄光下,已经开始抽条的小少女半跪着,妍丽的眉目有一种异常的熠熠生辉。 看得人移不开眼睛。 包括裴玄素。 也包括蒋无涯。 两人全神贯注盯着验算的笔锋和注意身边的人事,但又情不自禁将她收入眼底。 裴玄素就不说了,几乎目不转睛。 蒋无涯心跳有点快,明明很紧绷的氛围,却心生一点欢喜,她是所有人的中心,全部人给他当背景,一种由衷欢喜和骄傲油然而生,翘唇。 蒋无涯和裴玄素一左一右,各半蹲在称的一边,蒋无涯的细微表情和眼神,裴玄素看见了,他唇角不禁抿成一条直线。 蒋无涯抬头,和裴玄素对视了一眼。 裴玄素花了很多力气,告诉自己这是星星良人,他替她盘算把关过的。 他保持平静的眼神,淡淡点了点头。 蒋无涯当然知道裴玄素,沈星的义兄,据说沈星还拜了赵关山为义父,和韩勃也兄妹相称,但他不在意这些。 蒋无涯也无声回了一个点头。 裴玄素有些僵硬,他冷着脸慢慢挪动脖颈,移开了视线。 很快! 欢呼声就起来了。 大冬天的沈星后背都出汗了,男人的眉眼官司她全都不知道,专注一路验算下去,把纸笔扔下,她跪在称上,小心翼翼按照自己算计得出的位置,把手指放在称心缝隙里,扣了一阵,终于,“啪嗒”一声轻响。 这个看起来没有一点缝隙的秤心杆子,突然从侧面最边缘掉下一块,露出里面是白澄澄的软铅。 沈星把软铅抠出来,随手抓了快差不多大的铁块,啪嗒装上去,甚至还没填满,大称重新翻转,再去称那个矛头,已经变成四斤七两一钱了! 霎时之间,欢声雷动。 闻讯而来站在门边的范亚夫、郑御等人目不转睛看着,面色阴沉如水。 中立派的左平章政事张守仁、蒋无涯等人对视一眼,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韩勃大声喊:“还不快!赶紧把称拉过来,让你们星,沈监察看看,给老子快点——” “快快!” “来。” …… 哗啦啦忙乱了大半个时辰,其实大称不用每把自己都看,沈星把关窍告诉工部的人,大家很快都有条不紊了。 但消息一出,整个王恭厂、外面的钦差帐乃至数十里外的瀛洲鹰扬卫都掀起轩然大波。 这些就不必提。 裴玄素已经立即令人去梁默笙那边提看管称磅的人了。 这人肯定有问题。 提审赵关山梁默笙都自去了,裴玄素也没争,他正指挥人迅速重新称量兵刃,以快速速度,把库存成品兵刃相差的重量核算出来。 他一身金黄赐服,眉目凌然,威势逼人,就伫立在大门不远的位置盯视。 沈星立了大功,很开心被安排吃午饭去了。 她把午饭吃了,小咪了一阵子,徐喜回来了,塞给她一把匕首,那匕柄可以旋开的。 这是徐妙仪给她信终于辗转到了。 沈星赶紧拆开来看,阅信的过程就不提了,因为徐妙仪总是很为小妹妹操心,哪怕她现在有点出息,在大姐姐的眼里她还是需要事事叮咛的小妹。 最后是有关那张名单的,徐妙仪在第一张信纸末端写了,如果沈星认为需要人帮忙,告知蒋无涯和裴玄素也行。 蒋无涯的话,直接给他看就行;至于裴玄素,则慎重,徐妙仪圈出几个人名,说就算给,先去掉这几个人,重抄一份。 这就让沈星有点犯难了,裴玄素这人很敏锐的,哪怕不是“他”,但他也是“他”,重抄一份,她的笔迹徐芳他们的笔迹裴玄素都认得,他肯定猜出来了。 况且,她现在和裴玄素的关系,和大姐以为的有点差异的。 裴玄素不会卖她名单上这几个人,或许利用他们谋取什么利益的。 所以沈星想来想起,想了一路,最后还是决定,要给就给原张吧。 正好大姐圈的几个圈,说明她的坦诚的。 …… 裴玄素一见,果然了然。 他心情这些天罕见的愉悦起开。 “行,我记住了。” 他带着沈星快步出了仓城大门,找个空旷些的地方才展开信纸。 他都不知道,他语气此刻的愉快,有种柔和,难以言喻。 手指刮了两下其中一个红圈,他轻笑了一声,“就这么信二哥吗?” 说到这一点,沈星还真是信的,裴玄素对于自己人,从来没有出尔反尔过的。 她也抿唇笑起来,用力“嗯”点点头。 裴玄素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想起一事,一个问题脱口而出,“蒋无涯看过了吗?”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个,但他就是非常想要知道!他甚至屏住呼吸盯着沈星。 沈星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她还是老实说:“看过了。” 主要她在犹豫该不该按大姐说的做,还是原件直接给裴玄素,就先去找了蒋无涯。 蒋无涯一叫就立即出来,于是就给他先看了,蒋无涯把名单记住了,说有需要有机会就伸手,并且通知她,两人还约定了一个和徐芳他们联络的新方式。 两人也不好多聊,背着人说了一会儿就赶紧散了。 原因是这样的。 但落在裴玄素耳中,一颗愉悦的心却突然坠地。 他心里突然很不舒服。 比亲自劝说沈星那一刻还要难受太多了。 像被人突然被什么硌住了心肝蒂儿似的。 他一下子笑不出来了,扯着的唇僵着,手上那张信纸,突然扎眼到了极点。
第40章 入冬昼短日长,不到申正太阳西斜到山巅,夕晖黄红山川屋脊残雪。 裴玄素从充斥哭嚎厉喝血腥味儿的大间刑房出来,掌班朱郢奉上一壶鼻烟,他独自站在廊柱边上,小小的烟壶凑在鼻端,深吸一口。 浓郁的冲鼻辛辣直冲鼻腔肺部,霎时驱走血腥味和疲惫,裴玄素深深闭上眼睛。 这段时间的夜晚,特地是和韩勃在阁楼谈话过后,他几乎晚晚都做梦,梦境中,那个阴翳的“他”和那个女子在一起做了很多事情,那段并肩的时光他逐渐被她的柔软美好所触动、慰藉、吸引,但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人突兀分离,分分合合,最终关系渐行渐远。 那个“他”不甘心,焚心灼肺的不甘,最终在一个午后,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他”与她撕扯挣动,将她压在朱红槛窗侧的美人榻上。 裴玄素深深闭眼,脑海一瞬闪了下那朦胧梦境的画面,他不禁皱眉,用力甩头,“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没有这个心情去吐槽那么莫名奇妙偏又每次做都像碾压在心的梦境,只觉得烦躁。 透气的间隙,他把那梦境画面甩出去之后,静静站在廊下,夕照黄红一片照,高墙吊臂和大小延绵的山峦的残雪朔风中。 他想着沈星,温柔的、狼狈的、勇敢的,哭得眼鼻通红双手血淋淋的,笑的、恬静抱膝的,时光逶迤,一桢帧画面翻迁,蹁跹倩影一颦一笑,从未改变。 他扯了扯唇,露出一抹辛涩温柔的笑。 不管怎么样,他盼着她好。 所有情绪到了最后,这个最终硬是压过所有一头,他确实极盼着她好,他已经不好了,但他希冀她能好。 如此,才不辜负她蚕房相救携手父母龙江攀山涉水狂奔在雨中挖他的情谊。 裴玄素眼眶发热,他深吸一口气,压了下来,闭眼整理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感觉自己平静下来了,低头小心地把沈星买给他并帮他改过,用来装一支备用短笔的压袍囊袋抚正,沈星就拿着账册往这边跑过来了。 她身边还有赵青,后面云吕儒高子文等领着人称重算账十七八个人。 裴玄素神色一正,两步迎上去,沈星把账册卷到最后一页,“已经算出来了,合共四千一百二十六斤六两四钱!” 里面还在称核第二次,但估计不会有多少差别了。 裴玄素不禁挑眉:“这么多?” 这还仅仅只是目前的库存称量的,铸造局出库入库,但仓城储存普遍相当于最近两个月的铸造量。 裴玄素:“偷了这么多生铁和铜,恐怕不仅只有兵刃啊。” 但铸造局铸造的,众目睽睽,就只会是兵刃不会有其他。 严刑拷打和称重核算是同时进行的,今天中午撬开第一个人的嘴巴后,接下来进程就很快了。 从库管到铸造工匠,从沟通三地鹰扬府再上报东都确定铸造数量篡改的管事和负责将官,再到负责搬运偷渡目标兵刃出库,开门的、引开巡守兵卒的,趁机拉出去,一路往西沿着山拉到数十里外的一个洞窟暂时储存的。 到傍晚时,整个流程都拷问了一个清楚明白。 “我们只负责拉到那里,接下来就不知道了。不过!那个洞窟很大,我们去的时候经常会看见前几次拉过来的货还原样堆着……大约是攒够一批再出仓。” 杂役鬼哭狼狈,血葫芦在邢架上,拿钱的时候痛快,打的时候血肉模糊,咬牙扛了没多久,就陆续有人顶不住开始招供了。 “我们也不知道具体是哪里。” “我们每次都是跟着那边的人走的,用黑纱蒙了眼睛,只模糊分辨是土路和山间的草坡,上上下下,但肯定是向西!” “那人用司南,我听见走针的声音,先是往东北辰亢的方向走了大概三四里,绕出我们铸造局后的这山,然后应该往亥壁和辛奎的方向,……” “不是亥壁,是亥堂,……” “我听见响了三下,应该转到丙张去了,……” 这些杂役大字不识,但基本都是几代人隶属王恭厂的杂役,很多分配到铸造局一干多年的,多多少少也了解上一些。 很快确定一件事,就是杂役拉着车那些用麻袋装的兵刃私下离开铸造局,往西边去的。 暂时存放在一个中转仓之中,该仓是天然洞窟。 ——铸造厂往西就是瀛洲与邕州的交界,有沼泽有龙江几条支流,山也不少,大体丘陵地带,地形复杂,确实是用来作为暂存私仓的好地点。 去的杂役都很确定,那是一个山麓丘陵带,杂草丛生,从土道拐进去还要走一里多的路,私仓洞窟是在一个山壁,茅草很长掩盖住了洞口。不过秋冬,大概会露出一部分。 按照这些杂役的口供绘图,前面三十里左右大概一致,后面分开四五个枝杈,都有可能的路线。 东西提辖司和司礼监御马监当即点齐了人马火把,现在正好是晚上,把这些杂役从刑架上解下来押上,一半用薄黑纱蒙上眼睛,另一半不蒙,当即就出了铸造局大门,汹汹往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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