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皇帝,裴玄素扯了扯唇,露出一抹毫无笑意的砭骨冷笑。 性命于他,真的没有这么重要! 他想拼,他要拼,血脉鼎沸毫不犹豫,皇帝就算真的下台,以登上过帝位的原因,恐怕最后只会出家遁入空门之类的,假如他不自杀的话。 那怎么够?! 如果可以,裴玄素恨不得一刀刀割尽他们这些人的血肉!让一百个乞丐轮流上,让他们尝一尝他母亲临终前的那种滋味!! 他至今都不很敢回忆父亲游街的惨状,更不敢回忆母亲那青紫尸体和大大睁开望天的双眼。 裴玄素掩面,半晌忍住泪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敛住陡然迸发的悲和恨意,开始沉下心思索。 “临时调船用以转运,这段时间进出频繁,……” 可惜了,瀛州没有钞关。 两仪宫这些年在瀛洲的暗中发展会是什么?能被被范亚夫那老匹夫紧急调用的。 裴玄素综合所有线索,有四个怀疑方向: 一,隶属军方并最近的,当属浔江水师卫所,能遣出快舟轻船,伪装一番,不是不能装作民用船。 二,漕船,秋收已过,税粮陆续清点入库并转运上京,会从秋收一直持续到初冬,反正河水没上冻之前都可以。 日前,瀛州府和上游的郧州江州,都有漕船经过。 三和四,就是商船了。 瀛州及方圆百余里的郧州江州蕖州,大的船行,裴玄素经过筛选判断,最后留下两个怀疑对像:一个本地瀛洲的通明船行;另一个则是总号在甘州,但不管瀛洲郧州江州蕖州都有分号的龚记大船行。 前者的总号是在瀛洲码头附近的马尾巷。 后者的话,最近的分号是在瀛州辖下梓县的紫云大街。 后者还有好几个郧州江州蕖州的分号都被他纳入了怀疑对象。 赵关山为了让他俩不要掺和进去,可谓煞费苦心。这些怀疑不怀疑的线索都有人宦卫番役去,整个瀛洲及附近一带人仰马翻,而赵关山和梁默笙本人不知哪去了。 一支灯架,裴玄素一个人静静独坐,他也两天一夜没有闭过眼了,匆匆用过饭食,此刻在温暖的室内一个撑额坐着,有些困倦上浮。 这些日子,其实他经常做梦。 做那个困恼不已后来直接变得烦躁的梦。 那个梦,看不清人脸,但碾动辄心。模糊,又好像清晰,动魄惊心,即使是一个旁观者,他的代入感也异常强烈,常常梦醒都依然清晰记得某些片段和梦中激烈的情绪。 但那些梦境经常是在一些陌生的屋子花园,抑或陌生的宫殿发生的,所以不管它怎么碾动辄心,裴玄素都把这么莫名其妙的梦和现实和自己分得很清楚的。 唯独大前天晚上,他隐隐约约,做了个一个新的片段:是在一个夜色中江水无声拍击半旧的青石码头的画面,江面很开阔,码头青旧古朴有青苔,江岸对面是冬季黄叶落了大半的杨花树,夜风一吹,江面和对面的杨花树影在摇曳,树叶纷纷而落。 紧接着是一个正率众疾速奔跑的人的视野,梦境相隔,都能清晰感受到视野主人的阴翳急噬的那种迫切。 大前天做的梦浅且短暂,他心里净想着沈星,醒来就忘记了。 但今夜困倦上浮,他撑额垂睫的一刹那,不知怎地,突然就记起来那梦中的画面! 一闪而逝。 裴玄素霍地站起来! 他眉心不由皱紧。 裴玄素站在位置是在太师椅之前,他面前大大摊开的十几丈纸笺,墨痕尤新,其中最上面一张,分别写着他的四个怀疑对象。 最后两个商用船行,后面密密麻麻还备注了龚记大船行各州分号。 裴玄素在沛州任刺史长达两年多,他自己是个好四下游历的,并且他关注曲州鹰扬府,连同附近的蕖州和瀛州鹰扬府也一并关注了。 他曾乘船周游过龙江这一带的大小支流和各州县的大小码头。 偏偏他这人记性特好,几乎过目不忘。 一瞬间! 那梦境的码头,刹那就和实物对应在一起了! 裴玄素慢慢拿起那张纸,最后的龚记大船行的梓县紫云大街分号。 他本来就有点偏向龚记的梓县分号。 他已经摩挲了一段时间了。 电光石火,他的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 “去,马上去把韩勃喊进来!!” 裴玄素倏地抬眼,绕过大书案“匡当”打开房门,大喝了一声。 躲在偏房等待已久的韩含和冯维几乎同时应声,前者“匡当”一声推开偏房的门,几乎是飞一般冲了出去! 冬夜寒凉,浸骨的朔风,裴玄素反手接过大斗篷披上,边扣钮边快步往外走。 沓沓落地的皂靴声,似乎踩踏在人的心脏,倚在回廊下打瞌睡的陈英顺一个翻身挑起。 裴玄素站在他面前,这个一身金黄斗牛赐服赤红大斗篷,眉目艳丽得摄人的青年宦官,此刻目如寒冰,他淡淡道:“陈英顺,你拦不住我。” “你是要和我一起去,还是待在这?” 陈英顺赵怀义咬紧牙关拦了一会儿,最后把心一横,也跟着一起去了。 翻身上马,沓沓雷动,鼓点般的马蹄声迅速消失在铸造局的大门外。 惊动了很多人。 包括刚刚押运最后一批兵刃回来的沈星。 她用手抹着薄汗,似有所感,仰头望向马蹄声响起并很快消失的方向。 …… 裴玄素率人快马赶到了瀛洲本城往东七十余里的梓县。 龙江水运大兴,尤其是众多支流汇聚的沛州一带,这梓县也非常繁华,不亚于普通的小州。 青旧古朴的大码头,夜色中江水一浪接一浪抚击,浪花点点,对岸杨花落叶纷纷簌簌。 雷鸣般的马蹄一路码头往东,最终在碑家大坝旁的紫云大街蓦地勒停。 膘马前蹄纷纷落地的清脆声响,紧接着,黑皂官靴一下紧过一下的急促脚步声。 裴玄素一脚踹开龚记大船行的大门的时候,一身普通宦卫装束的赵关山和梁默笙正打开神熙女帝给的那个匣子。 屋内船行的人已经全部擒住,匆匆堆叠的大量兵刃麻包袋也当场在后库被发现,宦卫和番役在屋外走动搬运,正厅挑着灯,只有赵关山和梁默笙两人在低声密议。 两人正在讨论该挑选什么人或事来联合这个龚记大船行一起取用,商议下一步该真正对上鹰扬府了!该怎么大动?才能一击得手? 这时候,马蹄声骤起,雷鸣鼓点般迅速逼近,船行的木板大门被裴玄素重重一脚,应声而开。 赵关山梁默笙霎时侧头,只见那大门之外,黑夜之中,身穿金黄赐服殷红大斗篷的颀长俊艳青年,正是裴玄素! 还有一身银蓝赐服黑色披风的韩勃,少年一头大汗,忿忿不平又一脸倔傲。 你不给我来,我也来了! 赵关山一时不知道是气是哽,“你们,你们……” “是想气死义父吗?” 韩勃就不说了,他向来都是很气人了,他一甩马鞭冲进去之后,裴玄素依然站在原地。 他静静站了一会,迈过门槛,走到前庭赵关山的面前。 他慢慢撩起曳撒的下摆,一个俯身,双膝着地跪在赵关山面前。 裴玄素仰头哑声:“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义父之恩,玄素永世不忘,倘若鹰扬府一案不能与您同肩,我与禽兽何异?” 为了自己所求,也有上述原因。 裴玄素一字一句。 他虽平时不怎么说过,但赵关山再造之恩,裴玄素心里明白。 而他早已经一无所有,面目全非,又何惧冒险? 他到了今时今日,也不在意很多东西,唾骂也好,戳脊梁骨也罢,哪怕他日真有殒命风险,来战就是,他战到最后一刻,死亦无憾也。 他就仅有这么一点好的东西的。 裴玄素突然想,如果没了赵关山的照应,他会不会像梦里的那个人一样,焚毁一切的忿恨阴翳,终日活在心灵的阴暗中,连仅有的一点光都不见。 他不知道,但肯定比现在要糟糕太多。 裴玄素抬起头,他那样艳丽摄人的面庞、斜飞凌厉的丹凤,此刻优美的下颌线,呈现一种刀锋一般的弧度。 他声音也不高,就这么陈述道来,一字一句,入心入骨。 赵关山一刹那,五十岁历经风雨变幻无数悲欢的人,都眼眶发热。 一直旁观的梁默笙不由哼了一声,这赵关山还真有点儿子福气。 没人理他。 赵关山半晌说不出话,只拍着他的肩,他连续叹了几大口气,俯身用梁默笙听不见的低声:“那你那小丫头呢?” 裴玄素心像被蛰了一下,他垂眸,“我和她,已经没可能了。” 灯影下,垂下的眼睫遮住了他的眸光,他如此说道。 …… 【明天请假一天,整理大纲】
第43章 赵关山一时也不知怎么说,梁默笙在场,更不适合多说什么。 他仰头眨了眨眼睛,压下热意,裴玄素韩勃带人都插到这里来了,赵关山也根本没法再把他俩往外推,沉默半晌,用力拍了拍裴玄素肩膀,“好了,快起来了。” 废话就不必多说了,裴玄素起身,方才倔强退后两步梗着脖子以防挨打的韩勃也一个箭步靠拢过来了,被赵关山瞪了一眼,不过到底没舍得再骂他。 整个偌大的船行,宦卫番役提灯无声肃立,晕黄闪烁的光在庭院随北风不断轻晃,裴玄素艳丽眉目淬冰一样冷,他抬眼,已经盯向厅堂内大方桌上刚才赵梁二人匆匆收拾阖上的黄杨木匣子。 一行人快步迈上台阶,重新折返厅堂的方桌侧,把匣盖重新打开。 裴玄素终于看到了神熙女帝多年来针对十六鹰扬卫搜集到的大大小小的不谐折报。 可以说这次欲击溃十六鹰扬卫的关键! 有些明折,内附一张白笺写明前情后因,更有甚至夹到一摞之多,可见当时在朝上也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可惜最后被中立派、开国功勋重臣、不认同动十六鹰扬卫的新臣,明里暗里各种心思几乎大半个朝堂沸反盈天竭力遏制,最终女帝败退下来,没能借此大动十六鹰扬府。 明折有大大小小二十多个,但更多是一种石青色封面的密折,和东西提辖司的杏黄色密折不一样,裴玄素打开来看,折子内部左下角署名的位置统统是一个很小的鲜红梅花印鉴,梅花之下接一个数字,譬如玖,壹三壹这样。 裴玄素心内了然,神熙女帝除了当年和太.祖皇帝合组的暗阁以外,看来还另外私有一套情报系统。 不过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裴玄素迅速翻看这些明折暗折及其余的大小资料,内里其中最大一件事甚至有前十六鹰扬府总府都指挥使,也就是当年十六鹰扬卫的一把手、当年太.祖的心腹大将开国功臣窦建城的私贩军资牟利案,也就是上面说的白笺夹的有一摞之多的那个明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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