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怜悯渐渐滋生出别的东西。 到了年底,隆冬时节,王秀才就算吃着泡枣也没吸到多少阳气。 张着眼睛,双腿一蹬,咳死在了床上。 办了独子的丧事,王秀才的老娘将满腔怒火发泄到了徐玉身上。 都怪这个克夫丧门星! 都怪这个没用的药人! 各种磋磨落在徐玉的头上。 那段日子苦不堪言。 寒冬腊月,叫她站在院里立规矩。 心里想着,叫这无用儿媳赶紧死了,给她儿子陪葬下去伺候。 徐玉以为,自己怕是活不到春天时。 转机终于来了。 媒人带着五十两银登门。 王秀才的娘想说他们是规矩人家,有讲究的规矩。 但她终究说不出口。 王秀才死前,家中银钱消耗一空。 她年纪大了,孙子年纪还小。 王秀才的老娘心中也时常惶恐,她能不能养大这两个孙子,将他们教养成才。 看见面前白花花的银子,她终究还是妥协。 她相信儿子在天之灵也会谅解。 于是在媒人带来的放妻文书上,按下手印。 徐玉的嫁妆已经是什么都不剩了,走时只有一个小包。 媒人领着她出了门,她在转角处看见了落了满身雪的大夫。 王秀才的娘也瞧见了。 站在门口破口大骂,上前撕扯。 得了中人钱的媒人不是省油的灯,上前阻拦住,叫徐玉快走。 徐玉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第一次不是任何人的催促,是她自己的意愿。 大夫过来接。 把徐玉背在了背上。 大夫说他妻子早年死了,他会堂堂正正让徐玉过门。 大夫把徐玉背回娘家的路上,一步一个脚印。 江南的雪落了他们满头满身的白。
第339章 流言蜚语 大夫他年长徐玉许多,对她心中存着诸多怜惜。 王秀才家娶徐玉时,婚礼简单又仓促。 大夫心中心疼徐玉年纪小,想要将她体体面面地娶进家中,也好在继子继女面前多几分体面。 而不是简单的,把这瘦巴巴的女子直接背回家中。 这是大夫的一份真诚心意。 这份心意本无错,错在低估人心之恶。 徐玉回家那日,满村的村民围拢着看。 徐家本不想叫徐玉进家门。 奈何大夫手中拿着王秀才老娘画押的放妻书。 又见邻人指指点点。 没得奈何,才放徐玉进了门。 徐家有丁点闲钱但无底蕴。 这样不上不下的家庭,自然因为家长本身就不上不下。 他若什么都不懂,会是一个心疼女儿的愤怒父亲。 他若是什么都懂,就会明白王家根本瞧不上徐家,才会如此磋磨嫁过去的徐玉。 偏生这位徐老爷子,见识全然配不上野心。 想实现阶级跨越,却不学礼义廉耻,而尽捡着糟粕学。 不教孩子读书上进,只将家中女孩当成男丁的踏脚石。 徐家当家的老爷子抽着烟杆,坐在堂屋。 他面色铁青。 徐玉被送回了房间。 大夫想着终归要对徐玉的父亲,有个交代。 便立在堂下将王家的事情始末,一一说出。 大夫说完,便去看徐老爷子的脸色。 他讶然发现,眼前这个老人脸上没有一丝同情怜悯。 好像这出悲剧的主角不是他的女儿。 许久,堂上坐着的老者才悠悠然道:“那就是她的命。” 大夫心中都凉透。 虎豹尚不食子,今日他却在徐家见着了比虎豹豺狼更加凶狠的家人。 大夫很后悔,他转身打算带走徐玉。 走到徐玉门前,却被徐玉兄长持棍拦住。 “今日村中人都见你将我妹妹送回。” “再叫你将她带走,当我徐家是什么地方?” 大夫心中觉得荒诞,他环视徐家这平凡的院子。 这话叫旁人听了,还以为徐家是什么高门大户。 大夫这才看见,徐玉的房门上了重重锁链。 门里面传出女人猫一样细声细气的哭声。 那一日外边发生了什么,重回虎狼窝的徐玉并不知晓。 她趴在门边听着大夫与她的父兄起了争执。 她本身在王家受了磋磨,身体就差,心中焦急之际,晕倒了过去。 再醒来,房中烛火昏昏。 她近两年没见的嫂子,没好气地抬来了一碗淡淡的姜汤。 告知徐玉,大夫承诺会好生回家准备。 对应的,大夫得拿出一百五十两聘金。 和王家一样,徐家的规矩时多时少,随银钱变化而变。 这时徐玉心中才安心又忐忑。 安心家中点头,忐忑自己不值那一百五十两。 她在徐家养了几日,才能下地。 每日盼着大夫快些来,又害怕大夫不来。 徐家上下都不待见她,她便争着抢着做事。 一开始还好,她勤恳干活,笑脸讨好,家中也只冷言冷语待她。 徐玉心里难受,但有期盼便再多苦都能受。 只是才过了一月,村中便开始流传些风言风语。 有说,徐家阿玉夫丧归家,只怕有些克夫。 被大夫送回家中,也成了山野间愚夫愚妇闲来编排成磕牙的艳事。 这些徐玉都不知道,她被关在家中。 怕她出门被大夫拐走。 直到侄女徐芸摇摇晃晃,提着尿桶泼在徐玉的门前,徐玉才迟钝地知道这些事情。 她本不是个多么坚强有主见的女人。 坐在房中哭了大半夜,还是自己支着小脚,收拾了门前的脏污。 她一心想着,她要活着,等大夫来接她。 可是她还没等来大夫,先等来了更加猛烈的风暴。 江南读书圈子只有那么大。 这些互捧臭脚的文人,大多相互认识。 王秀才妻子孝期被人带走,归家过婚的事情传出。 这引发了不小的风暴。 事情通过闲人的嘴,传进了曾先生的耳朵里。 曾先生倒不是什么大人物。 他也只是秀才身,一把年纪屡考不中,他干脆换了路线。 时清流物议之风盛行,曾先生便摆出一副不屑狂生姿态。 不是我考不上,是朝纲混乱,世界不公! 他确实机智,这副模样摆出,只要开骂就有捧臭脚的。 就靠着转型,这位曾先生也算搏出了头,在圈中小有名气。 当然,口粗狂言也不是没有代价。 他心知,那些狂言说不得会被靖宁卫查户口。 在熊弼到任江南道后,着急忙慌收拾家什,跑到乡间寓居。 表面上做足了名利不如闲的姿态。 他这种糟烂玩意,在源宁屁都不算。 到了这小小的长宁村,却是姿态高得没边,唬得一群人对他的话奉为圭臬。 王秀才这事,传进他的耳朵。 大抵是被吹捧惯了,他自觉应为这些没规矩的村中愚夫愚妇做个表率。 下帖邀了徐家老爷子去饮茶。 从来只有倒贴,第一次得主动邀请的徐老爷子只觉得十分有面子。 风风光光的选了最好的衣裳穿着去。 却灰头土脸被训成败犬归家。 曾先生说,过婚之女,主其家不利,一村有过婚者,家人邻舍应各持棍石以待之。 曾先生说,徐家阿玉实是不知廉耻。 一把年纪被训斥成狗的徐家老头子,满腔暴怒全撒在了徐玉头上。 他将徐玉从房中,像是狗一样拖到院子。 当着全家人的面,狠狠的抽打。 院里栓牲口的麻绳,带着风声,抽在身上就是一指高的血印子。 徐玉在侄子、侄女冷漠的注视下,惨叫抱头躲闪。 那一日,徐玉险些被活活打死。 昏迷的她被扔进了后院的柴房。 小时候,她就住过这里,现在又回到了这里。 徐家的事情,在村中瞒不住。 曾先生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逢人便说他如何训斥教导徐家人,叫他们迷途知返。 这在村中传开后,再经由村中长舌之人嚼弄,无数恶意,朝着徐玉倾泻而来。 村中的孩子攀着围墙,朝她住的柴房扔石头。 村中妇人故意站在院墙外叫骂。 徐玉缩在堆满杂物的柴房,终日惶惶不安。 比起这些流言蜚语,她更害怕的是,一去两月,大夫毫无音讯。
第340章 婚书 徐玉躺在柴房里,身边只有一床薄被。 柴房窗户摇摇晃晃,都是被村中孩子玩闹砸的。 那些孩子将欺负人当成了好玩的游戏。 尤其徐玉挨石头砸了,也不会发怒。 尤其,村中大人也都在口无遮拦的当着他们面嚼舌根。 他们自然更加肆无忌惮。 这些欺辱都罢了。 真正叫徐玉恐惧的,是大夫一直没有回来。 一百五十两。 徐玉日日夜夜反反复复的想,自己值不值那一百五十两。 得出的答案,她自己都不敢信。 但她又始终存着一份念想。 这样的心里折磨,绝非一般人可想。 徐玉能撑下去,全靠的是这一丝牵挂。 她数次看向黑黢黢的木梁,又数次说服自己。 日子又推进了小半月。 徐玉瘦成了一把骨头。 整个人就像是骷髅上蒙了一层皮。 心理内耗一点一点磨尽了她的最后精气神。 她好似背负着罪孽,被这个世界抛弃。 这日,徐玉在后院担水。 她晃晃悠悠一双小脚,支着芦柴棒一样的瘦小身体。 打水时,只能小半桶小半桶的打。 担一桶水这样成年人一小会就能干完的事情,她得废上一个多时辰的劲。 有时还有村中顽童扔石头干扰。 徐玉双眼直愣愣的看着井水。 不知第几次,生出翻身跳下去的冲动。 然而,就在这时,外边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村中顽童起哄的笑闹。 那喧闹由远及近。 来到了徐家门前。 大夫请的媒人,带着一份婚书。 媒人风风光光,托着一百五十两白银在盘中。 大声诵念婚书。 伏以岐通德之门,驰诚数仞,叙宜家之庆,敢贡尺书。 徐玉听不懂,她被关在后院也不知外边什么情况。 她将自己的耳朵紧紧贴在墙上,捂着嘴,眼泪肆意淌下。 这世间终有一个人,没有放弃她。 大夫只是一个大夫,凑齐这些聘金花了不少功夫。 但场面却是气派给足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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