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浔鲜少同女子相处,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沉默顿住,望着远方出神。 缓上片刻,虞茉渐渐恢复气力,扯了扯他的衣袖,纳闷道:“你都不累么?” 赵浔垂眸,嗓音清越:“尚可。” 他如是答,实为照拂虞茉的脸面。 自三岁开蒙起,日日闻鸡习武,走一段山路着实算不得什么。但虞茉久处深闺,应同皇妹们一般娇弱,出行皆有软轿牛车,捱至此刻方生出抱怨,已然了不得。 可惜视野之内不见村落,否则将她暂留在此刻,自己去寻些马匹来也好。 赵浔素来不喜形于色,盘算这些时,也不过露出经年不变的温和神情。虞茉以手为扇,凑近他面颊,冷不丁发问:“你体内的毒,何时能散尽?” 他回过神,俯眼,对上少女笑盈盈的双眸,如实道:“明日。” 虞茉挑了挑眉:“四舍五入,你现在几乎恢复了。” 赵浔:“......算是。” 话毕,见虞茉抬起纤细手臂,十分不见外地搭上自己肩头。 力度轻微,却令赵浔一僵。 虞茉料定他要搬出“男女之防”、“授受不亲”诸如此类的话,率先耷拉下眼,哀怨道:“救命恩人找你借点力,不会不同意吧?” 见赵浔竭力忍耐着不将她的手拍落,眸色幽深,姿态写满了拒绝。虞茉下一剂猛药,掀起眼皮瞧他:“当真是走不动了,若非顾及你的身子,便是让未婚夫婿背一背,也无可厚非。” 未婚夫婿。 赵浔咬肌微鼓,在舌尖无声滑过这四个字眼,僵直的脊背明显松动,颔首:“走罢。” 有了人形拐杖,虞茉略略提速,但口中难免抱怨:“上一回这般绝望,还是校运会跑八百米的时候。好想回家,好怀念沙发。” 她原是细声嘟囔,殊不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赵浔听了个全乎,虽似懂非懂,但能清晰感知到她的疲惫,莫名为自己方才的计较而羞愧。 尚未从鬼门关彻底逃脱,他死守礼法,多少有些迂腐。 赵浔垂眸,扫一眼少女因愁容而显得可怜兮兮的脸,微微心软,温声道:“我背你,如何?” 闻言,虞茉瞪圆了眼,黑眸亮盈盈,盛着毫不掩饰的错愕。 不知该为他终于舍“姑娘”而取“你”惊诧,还是为他有所软化的态度惊诧。 旭日当空,光华自枝叶间隙洒落,即便不燥人,半个时辰的行走也令赵浔鬓角晕开汗意。只他神色沉静,呼吸轻缓,给虞茉一种游刃有余的错觉。 但形状漂亮的唇,由苍白转为淡紫,如何也不是健康颜色。 虞茉勉强压制住对提议的心动,有气无力道:“不必,若将你累坏了,那才是得不偿失。” 听着少女口是心非的说辞,赵浔不禁莞尔,又极快移开眼,继续穿梭过繁茂灌木。 -- 待时近晌午,饥渴交迫。 虞茉斜斜倚着大树乘凉,面色通红,只觉热气在周身萦绕。 赵浔摘了几颗糖桃,就着溪水洗净,蹲下身,同虞茉分享所见所闻:“一里外有荒芜的梯田,想来村民曾在附近生活,即便因故迁走,也不会相距太远。” 她眼睛亮了亮,总算有了生气,接过糖桃,嗓音软绵绵:“多谢。” 谁知,放肆歇息过后,双足反而愈发酸痛难耐。虞茉顾不得体谅旁人,收了善心,别别扭扭道:“我走不动了,好疼好疼。” 赵浔则相反,时间愈长,毒性愈弱,身子也愈发强健。 他主动躬身,顺着少女的心意道:“总归是下坡路,易行,我背姑娘。” 虞茉勾住他的肩,不胜感激:“你莫要逞强,累了及时向我言明。” 清浅呼吸喷洒在耳廓,令赵浔耳根泛起酥麻痒意,而柔软躯体亲密无间地贴合着脊背,想忽视,却难以忽视。 赵浔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默诵起《鉴略》,强迫自己安定心神。 他常年习武,虽瞧着清瘦,实则肌肉结实有力。背着虞茉下山,步伐稳健依旧,倒比二人并行时快上许多。 虞茉起初难免感到羞赧,但实在累极,渐也放松地揽着他,下巴轻轻搁至赵浔肩头,右手扇动阔叶,以解彼此的暑意。 如此行至山脚,湛蓝天色被棉絮般的团团黑云取代,风雨欲来。 赵浔估摸着今日抵达不了村庄,将虞茉放下,趁着暴雨来临之前,寻到一处破旧草屋。 “姑娘且先进去避雨。”他不慌不忙道,“我捉些鱼回来。” 虞茉扯住他的衣袖,慢吞吞地开口:“春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待雨停了,我与你一同去。” 赵浔低眉望她一眼,漆黑的眸闪过洞悉,但并不追问,依言猫身进屋。 草屋约莫是为看庄稼而搭建,用黄泥打了小灶,破旧木桌上零星放着豁口器皿,而后是一张小床,铺上的干草起了卷儿。 虞茉无从下脚,加之赵浔身材颀长,狭窄空间内,男子衣袍熏过的清冽香气如影随形。她短暂犹豫一番,抿唇在床尾坐好,又拍拍身侧,无声邀约。 赵浔目光闪烁:“无妨,我站着便好。” 她不吭声,只抬眸静静望他,仿佛并无所谓,亦似有千言万语。 胸腔猛然跳动一下,赵浔败下阵来,舍弃拘泥,默然端坐于床头。 见状,虞茉唇角弯翘:“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一女子尚不计较那么多,你害羞个什么劲儿。” 若在往常,她自是比赵浔愈加介意,毕竟,名声有损的向来唯有女子。男子反能博得夸赞,被羡称一声风流。 只自由高过生死,虚名亦是。 莫说彼此有婚约傍身,亲昵些也不妨事,纵他是陌路人,虞茉也能忍耐一二,直至平安出了深山老林,回归人间烟火。 赵浔领会了她的言外之意,然剑眉蹙得更深。 大周朝民风开放,他推断,少女盖因将自己认作江辰,是以姿态坦然。可他日真相大白,共处一室的过往,虽不难遮掩,只怕虞茉心中难以释怀。 毁人姻缘,与毁人清白,赵浔皆不忍见。 “嘎吱——” 虞茉不顾形象地躺倒,语调轻快,近乎天真地笑道,“睡了一夜硌人的石子地,我竟觉得这干草铺无比舒适。” 思虑被打断,赵浔也无意继续,避嫌地将目光投至窗外,看雨势滂沱,压弯一田禾苗。 见他正襟危坐,虞茉竟生出错觉,仿佛二人并非身处陋室,而是坐于巍峨大殿之中。她伸出两指,揪住靛青袖摆,疑惑:“你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烛火轻摇,照亮少年精致的侧脸,赵浔淡声:“是么。” “是呀。”虞茉直起身,兴致勃勃道,“我听虞、我爹说,将军常年驻守边关,家风甚是疏阔。便以为你应是皮肤黝黑,虎背熊腰,开口闭口粗话,还成日酗酒的模样。” 赵浔回顾一番好友的模样,亦与她的形容大相径庭,笑了笑:“让姑娘失望了。” 听他揶揄,虞茉惊奇地转了转眼珠,正欲再问些往事,赵浔忽而起身,如释重负道:“雨停了。”
第5章 负责 雨势骤歇,树叶簌簌落了一地。 虞茉挣扎着坐起,见乌云散去,天际复又透出微光。她望向少年如释重负的神情,缓缓眨了眨眼,瓮声道:“不是要去溪边捉鱼?我与你一同去罢。” 久居现代,一日不洗浴便觉浑身难受,更何况晨间徒步行了半个时辰,汗意涔涔,虞茉无法忍受黏腻着和衣而眠。 然人生地不熟,她独自乱闯恐有危险,盘算着先跟去溪边,再腆着脸请求赵浔望风。 赵浔猜出虞茉本意,浓长睫羽轻颤,喉结滚了滚,化为单调的一个“嗯”字。他抬掌推开木门,耳廓发烫,默声在前头带路。 半里外便是清溪,流水潺潺,枝头积雨嘀嗒坠下,泛起一圈一圈金色涟漪。 虞茉悄然打量,见两岸柳昏花螟,恰能遮掩身形。她踌躇着踱至赵浔背后,观摩他利落削尖枝条,指节分明、修长白皙,宛若上等玉脂,端的是好看。 她怔怔欣赏片刻,忘了要如何开口。 赵浔收起匕首,脸色微赧,主动道:“我去下游,待姑娘好了再唤我。” “你、你知道我要......”虞茉瞳心一热,咬唇侧过身,鬓边乌发在半空滑出弧度,猝不及防地触及赵浔下颌。 轻若鸿毛,撩起莫名痒意。 他不动如山的沉静眼眸漾开波纹,不待深想,撩袍朝反方向行去。 直至少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苍翠枝叶间,虞茉发烫的双颊总算恢复往常颜色。她寻了干燥处燃起篝火,先褪去衣袍洗净晾晒,而后赤足踩入溪中。 水温微凉,虞茉渐渐适应,她舒展双臂,似鱼儿回归大海,不断下沉,又不断浮出。 奔波带来的辛劳在此刻消弭无踪,她欢快地游着,不时哼唱几句。 百步之外,赵浔轻轻摩挲玉佩,回想虞茉所说的“十三载未见”。 照此来看,她与江辰除却一纸婚约,应当并无情愫,甚至对面不识。 如今民风开放,虽不至于因肌肤相亲便声名尽毁,终究于女子不利。也许,查验过身份后,自己该向她提议—— 若将来江辰颇有微词,可为她出面解除婚约,或是另择一良人。 总之,他会负责。 思绪理清,堵在心口的愁闷也一哄而散,赵浔总算眉目舒展,静看鱼儿穿过草荇,一面无声等候。 -- 虞茉不知他想了这般多,游至十指泡得发白,见湿衣尚未干透,添了枯枝加大火势。 一时半会儿上不了岸,恰直天色转暗,她忧心赵浔不耐烦,将绸缎般的长发拢在胸前,默默朝他游近。 “江公子。” 少女轻软的嗓音伴着流水叮咚声响起。 赵浔下意识回眸,见虞茉隐在水草之后,仅露出一张清丽无双的脸,柳眉黛黑,朱唇柔润。 他胸腔剧烈跳动一下,目光发烫,无端忆起古籍传说中的神秘海妖。 虞茉误以为他未曾听清,羞赧地拔高音量,重申道:“江公子,我的衣物尚未烘干。” 赵浔呼吸微滞,狼狈地偏过脸,幸而日暮笼罩,红灿灿的霞光洒满肩头,也一并燃烧了他的肤色。 好半晌,他低哑着嗓音道:“无妨。” 得了准话,虞茉深深望一眼少年俊挺如劲竹的身影,沿原路返回。 篝火暖融融,不时荜拨作响,她一面梳理湿发,一面思索夜里该如何安歇。拢共一张小床,再无椅凳,雨后四处泥泞湿漉,连地铺也打不成。 既有婚约在身,又于低谷相识,情分自要比虞府上下来得深厚。 虞茉拧了拧发梢,渐渐有了主意。 她穿戴妥帖,唤赵浔过来炙烤溪鱼。因着存了心思要拉近距离,撑着脸问:“江公子,往后可以唤你阿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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