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于后者,他认真回想,放眼过去十七年,竟好似日日皆忙碌。晨起练武、膳后学文,还需处理朝中琐事,何谈消磨时间。 唯有眼下,同虞茉在这偏远山中,难得搁置万事,偷得浮生半日闲。 虞茉不自觉拨弄起荷包上的流苏,恹恹地问:“那女子呢,玩些什么?” 赵浔如何知晓,他沉吟几息,不确定道:“听曲,赏花……也许罢。” 她被赵浔为难的语气逗笑,抬眸:“听起来倒也有趣。” “你失忆。”赵浔顿了顿,方能自在地问出,“失忆之后,成日里做些什么?” 虞茉掰着手指头数道:“头五日用来认人,母亲留下的陪房,还有据说是陪我一同长大的丫鬟。她们领了好几位郎中来问诊,见我仍旧不记事,只好调拣着重要的重又说一遍。” 彼时皆以为她能回去京城,便舍了虞府的腌臜事,只多讲了些江、温两家的旧事。 她继续道:“时间仓促,我没记全乎,也断不了真假。后来撞破姨娘要害我,又废了不少脑细胞去同她斗智斗勇,一个字,累。” 话至此处,她撩一眼赵浔,似怨似嗔,无端的魅惑丛生。 “你既着人接我上京,也不派些武功高强的。姨娘对外称说我病了,从头至尾捂着不许见人,更别说通个气儿。还好我机智,藏了珠宝半途跑了,否则,已经被埋在哪座山间,坟头草也快要生芽。” 短短一月,虞茉接连两回与阎王爷擦肩而过,如今提起,竟有些麻木和好笑。 赵浔听后不语,眉间挤出小小“川”字,等再度开口,语气冷若冰霜:“你的计划便这般‘缜密’,你的胆量便这般‘大’。” 一念之差,极有可能命丧当场。 虞茉悟出来他的言下之意,怔忪着眨眨眼,忽而垂眸笑了。 深知赵浔是出于关切,她莫名鼻酸,睁圆了脉脉含情的杏眼:“我已从鬼门关回来过一次,怕自是怕的,但又似乎比想象中……罢了。” 脱离了前有豺狼、后有猛虎的虞府,她很是安逸,心脏回温,也渐渐显露真性情。 赵浔复杂地睇她一眼:“是江家办事不力。” 偌大将军府,竟未生出一颗玲珑心,让本该不谙世事的小娘子经历诸多波折。 闻言,虞茉莞尔:“莫要说我了,你呢?先前不熟,想问又不敢问,害你之人可是长兄?” 赵浔点到即止:“并非江家内讧,而是朝堂斗争。” 见他神情凝重,虞茉理智地不再追问,却生出感慨:“看来,你身边危机四伏,我不便长久跟随。能半途将我送去安全的地方么?虞家找不到、无需太过繁华、但也要生活便宜的地方。” 原来,她竟真的无意与江家绑在一起。 赵浔压下心中不合时宜的窃喜,只说要先打听温太傅的近况,而后再定夺。总之,不能再令她陷入险境。 恰直日暮西沉,吴氏担着箩筐回来,高兴道:“沾了茉娘的光,我那些个老姐妹争说与你有眼缘,这家送馒头,那家送熏肉,竟闹得跟过年过节似的。” 虞茉受宠若惊,心中也不免得意,伸指揪住赵浔衣袖,笑吟吟地看他。面上的骄矜藏也藏不住,眼波盈盈,流光溢彩。 分明是小女儿心性。 赵浔挑眉与她对望几息,终是勾了勾唇,桃花眼弯翘起迷人的弧度,双眸幽深,显得分外深情。 她心跳登时漏了一拍。 青娘不似白日里拘谨,说话亦不绕弯,揶揄地“啧”了声:“新婚就是不一般,瞧他二人,一刻也离不得彼此,羡煞旁人呢。” 吴氏斟了茶水,闻言,放声大笑:“是该如此,来岁再生个大胖小子,不论像了谁,也必定跟年画娃娃似的俊。” “……” 虞茉尴尬地摸了摸鼻头,无从辩驳,干脆指挥赵浔去院里劈柴。 天边霞光万道,红紫相间,令虞茉不由得想起在游乐园中的情景。 那一日,原是奔着“落日飞车”而去,取过号,见时间充裕,便登上邻近的大摆锤。 失去意识之前,天与地翻转,万家灯火化为繁星,夕阳似是触手可及。她如猴子捞月般伸掌去探,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虞茉眼角微微湿润,鸦羽安静垂下,晶莹泪滴随之坠落。余晖钻入其中,霎时色彩夺目,如一颗稀世琉璃。 赵浔动作一顿,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虞茉远比寻常女子来得坚韧。 自记事起,朝中局势诡谲,明争暗斗不断。他师从前任武林盟主,轻易化险为夷,是以何种境地皆能淡然处之。 虞茉则不同。 萤州不比京城,但虞长庆身为知州,较之寻常百姓,到底气象不同。其女亦为一方金枝玉叶,仆从成群,何曾领略过墙外的刀光剑影。 她却鲜少流露出脆弱姿态,反倒教赵浔忘记彼此年岁,只道寻常。 不待他出言慰藉,虞茉自觉丢脸,佯作拨弄草尖,将泪意逼退。 倏然,一声犬吠由远及近。 她吓得花容失色,转头扑入赵浔怀中。
第9章 腿软 大黄犬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迅疾如风,喉间传出浑浊低嚎。 虞茉抱紧了少年精瘦的腰,将脸埋在他身前,尚未干涸的泪迹仍挂在腮畔,真真是梨花带雨。 赵浔下意识揽住,掌心贴着她的后腰,发觉不盈一握,竟如此的脆弱与柔软。 在他不含温度的注视之下,大黄犬息了气焰,“呜呜”叫嚷着趴伏在地。 虞茉掀起眼皮悄然看一眼,稍稍放心,将脸复又埋了回去,瓮声瓮气道:“我腿软。” “……” 少年身量高挑,竟比自己高出一头,胸膛也宽厚有力,散发出阵阵热意,蒸得她腮畔、耳尖、脖颈俱是通红。 手感真好。 她半是留恋半是耍赖地抱上片刻,被赵浔捏着后颈拨开,他垂着眸,情绪辨不真切,淡声说:“我去将它拴起来。” 虞茉连忙摇头:“先前也是你将它拴去的后院?它定是思念主人才挣脱了绳索,总归有你在,咬不到我,吵便吵罢,多听听就习惯了。” 赵浔与她对望几息,点了点头。 “开饭咯——” 青娘扬声来唤。 晚膳做了红烧兔肉,正是赵浔猎来的那只。起初虞茉不敢尝试,见吴氏与青娘辣得红光满面,终究是馋意占据上风。 她夹一小块,入口酥脆,咀嚼时颇有劲道,原就嫣红的唇色泽愈发的深。只野味需重料烹饪方能去腥,很快,泪滴扑扑簌簌。 “好吃。”虞茉操着浓重鼻音道。 倒也非青娘厨艺了得,可任谁啃了几日青果与鱼,也会觉得眼前是山珍海味。 她忧心赵浔拘束,主动斟一杯茶,低声问:“可还吃得惯?” 赵浔点头,口中却道:“不太习惯。” 虞茉忍着笑,替他夹了手边的青菜,揶揄:“你怎么跟个兔子似的,爱吃萝卜和青菜。” “……” 他只是口味清淡。 但见虞茉开怀,便也由着她奚落,不忘叮嘱道:“仔细夜里积食。” 过了酉时,犬吠复又兴起。 青娘喜出望外,揩了揩手,去院中相迎。 吴氏哪里舍得让虞茉沾手,忙催她领着赵浔一同去,道是大郎回来了。 陈丘生得粗旷,因长年累月的体力活,身材结实,肤色黝黑,带着朴实憨厚之气。骤然见到两位生人,还俱是容光焕发,陈大郎愣了愣,瞥向发妻,颤声道:“你、你可能看到?” 青娘白他一眼,介绍:“家中来客人了,明日正好坐咱的牛车去镇上。” “不是鬼啊。”陈丘羞赧地挠了挠头,生疏见礼。 赵浔扬唇笑笑:“在下杨筠,今日得令母相邀前来借宿,多有叨扰。” 继而言简意赅地道明来意,陈丘听后,爽快地拍拍胸脯:“镇上我熟,明儿一早便能出发,二位且安心住着,若是缺了什么,随时知会我。” 虞茉在一旁谢不释口。 古人夜里娱乐活动不多,更何况山村之中,出了院门便伸手不见五指。 洗漱一番后,各自回了房。 赵浔默不作声地躬身去搬桌椅,令虞茉诧异地挑高了眉:“你做什么?” 他紧了紧咬肌,故作镇定道:“我睡地上。” 虞茉扬扬下巴,嗔怪地睇他一眼:“这可不是富贵人家,有木地石砖,你将被褥铺在泥地上,平白糟蹋了好东西。” 说罢,食指轻点能容三人并躺的土炕,语含无奈:“你且再忍忍。” 赵浔百口莫辩,杵在门前一动不动。 虞茉垂眸解开发带,漫不经心道:“难不成,你在为谁守身如玉?” 顿了顿,忽而又不想听他答复,兀自道:“放心,我只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待死讯传入京中,婚约便作不得数,山中几日也会成为过眼云烟。且退一万步来讲,你我之间原就不曾发生什么,不是吗?” 赵浔坚持:“于姑娘名声有碍。” 她笑弯了眼,反手撑在炕上:“明白了,你是想对我负责?” 他面色愈发的红,犹如火烧,但迎着虞茉盈亮的目光,郑重点了点头。 “负责的方式可多得很。”虞茉笑说,“待与你的侍卫们碰头,着人帮我打点一二,将来若有缘再见,亦能各自问声近况。于我而言,这便是顶顶负责了。” 不知为何,赵浔眸色黯了黯。 她褪了鞋袜,在内侧躺下,懒声道:“将门垫好,灭灯,过来。” 赵浔刻意移开眼,静立片刻,把长桌搬回原处。 黑暗极好地掩住了情绪,赵浔呼吸很轻,动作亦是。唯有身侧微微下陷,昭示着他再度屈服于她。 彼此相隔一臂之远,他自在些许,将被褥推了推,低声道:“我不用。” 虞茉也不客气,包裹成茧,只探出头来,嗓音因困乏显得软糯无力:“你平日都是几时起身?” “卯正。” “子、丑、寅、卯。”她换算一遍,发觉是早晨五点,哑声道,“未免也太早了罢,和上刑有什么分别?” “……”赵浔提醒,“明日卯正你也需起身。” 虞茉当真是累极,听言,含糊道了声“晚安”,沉沉睡去,呼吸逐渐绵长而平稳。 赵浔缓缓睁眼,于黑暗之中描摹她精致的侧颜,几息后,朝外侧挪动两分,也阖目睡去。 -- 卯正一刻,赵浔将摇尾乞怜的大黄犬牵回前院,黑眸威慑扫过,淡声:“别吓她。” 东厨点上油灯,开始张罗早膳,陈大郎在门前收拾牛车。 赵浔推开半掩的房门,见虞茉整张脸埋进被褥,不由得失笑,唤她:“该起身了。” 虞茉正睡得香甜,闻言,只蹙了蹙眉,毫无清醒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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