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长眉锁起:“怎的走路不看路, 手挪开, 我看看。” 裴莺之前一颗心高高悬起,担心这人一言不合拔刀将她大兄和他友人给砍了,好不容易将他送到旁的房间,一颗心总算稍稍落下, 结果这人一开口就说她不看路。 明明是他自个堵在此处, 还倒打她一耙。 裴莺心里那点郁闷和惊慌,变质成小火苗, 忍不住道:“是您站在这里,我才撞上的。” 霍霆山冷冷一笑:“夫人今日这大眼睛分外不好使, 莫不是得了眼疾?看来待饭罢,我得寻个杏林来为夫人看诊。” 方才他站这儿她竟还能看不见,却和那个粉郎白面一见如故。怎的,她只看见个粉郎白面,看不见他? 裴莺心里那团小火苗噌的大了些,这人其他的勉强还行,就是多长了张嘴。她本就撞到鼻子,如今又听他在这冷嘲热讽,眼眶更红了些。 纯粹是气的。 霍霆山一顿,抬手拨下裴莺捂着鼻子的手,轻轻摸了摸:“没事,鼻梁骨没断。” 他指腹有厚茧,抚在脸上有股明显的粗粝感,裴莺猛地从一众情绪里脱离出来。 不得和他抬杠,起码现在不能。 裴莺伸手欲推开腰上的铁臂,第一下没推动,她低声道:“将军,我们去那边好好谈谈。” 霍霆山目光落在她眼睛上,她眼尾还带着红,眼睫浓密分明,但并不湿漉漉,他嗯了声,松开手。 包厢有案几,几上放着小吃和茶盏,是先前沙英在此用过的。 案几旁边的釜还燃着炭在烧,裴莺觉得他大抵没那等闲情雅致吃小食,便取了新的茶碗,用水烫过后,重新煮茶。 在煮茶过程中,裴莺彻底冷静下来。 美妇人抬眼看向对面的男人,温声道:“将军,今日我和囡囡在染铺中遇到大兄,自我家举家搬到外地营生后,我和家人已有数年未见,如今在异地意外与血亲相逢,实在有满腔的话要倾述,遂和大兄寻了个茶舍,在此把盏叙旧。” 霍霆山听她说“我家举家”,而不是“我娘家举家”,身上冷意散了些,但还是面无表情:“方才那包厢中,两个都是你大兄?” 裴莺知他是故意的,但也只能说,“非也,其中一人是我大兄,另一位是他友人。” 果然,话音刚落便听他嘲弄道:“你们兄妹叙旧,干他一外人何事?莫不是你大兄看他生得桃腮杏脸、俏丽多姿,与夫人有几分神似,因此把人喊来,让你们来个义结金兰?” 裴莺:“……” 这人嘴里就没一句能听的话。 裴莺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告诉自己心平气和,“大兄只是想多个友人和他一同给我说说他这些年的行商经历。” 霍霆山冷呵:“夫人之兄瞧着也不像是那舌头被猫儿叼去的喑人,怎的自己不会说,偏要叫旁的人来?还是说,他嫌自己长了条多余之舌,若是那般,我不介意帮他个忙。” 最后一句听得裴莺心头微紧,他人虽还坐着,但话中的戾气不可小觑,仿佛随时都会提刀到隔壁,割了她大兄的舌头。 裴莺捏了捏手指,忽然发觉自己和他绕圈子并没有用。 他肯定是听到某些风声才来到,若她一味和他周旋,说不准反而会愈发激怒他。 还不如实话实说。 许多思绪只是瞬间便有了决定,裴莺隔着氤氲的雾气看他,有了这点朦胧的水雾相隔,他没之前那般唬人。 裴莺如实道:“将军,我也不瞒您了,其实是我大兄知晓我夫君罹难,我如今成了寡妇,他心疼我无依无靠,因此才起了当媒人的心思,为我引荐了程郎君。” 霍霆山目光暗沉。 那么一会儿时间,她连人家姓什么都知晓了。不过还行,她今日倒也诚实,没再扯些有的没的,拿谎话诓骗他。 “夫人自己何意?”霍霆山沉声问。 裴莺认真道:“我自是无意的,如今这般生活不错,我无意打破现状。只是大兄古道心肠,我与他又数年未见,实在想家人想的紧,他为我担心如此,我不好直接拒了,就想着后面见到人后再说清楚。” “不忍拒绝,因此便见那个粉郎白面?”霍霆山眉目间黑压压透着阴鸷。 她不忍拒她大兄,倒是好意思对他推三阻四。他这两日找她用膳,她一天能变出八百个借口来推辞,还个个不同样。 裴莺抿着唇不说话,实在是他那话令她不知该如何接。她人都在这儿了,隔壁的程郎君也在,那肯定见到了。 这人果真多长了张嘴,要不就说些难听的,要不就说废话。 “在偷偷骂我?”他忽然道。 裴莺被他吓了一跳,忙说没有。 隔着中间氤氲而起的水雾,他的面容不甚清晰,唯独那双眼睛犹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看破一切伪装。 裴莺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霍霆山早知她有点小脾气,也懒得和她计较,直入重点,“夫人说清楚否?” 裴莺反应了半晌,才明白他这“说清楚否”,是在问她是否已正式拒绝程郎君。 他的目光穿透水雾,直白地落在她身上,有些锐利,像要将她剖开来看个彻底。 见裴莺不答,霍霆山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案几上重重地敲了两下:“夫人。” “我本来要和他说的,但是您恰好来了,于是就耽误了一下。”裴莺轻声细语。 霍霆山气笑了:“所以怪我来得早?” 裴莺:“……不是那意思。” “那夫人是何意?”霍霆山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在案上轻点着。 裴莺拧起细眉,之前被她按下去的小火团又冒起了点火星子。 泥人都有三分火,她都和他解释了,他居然还在阴阳怪气,当即裴莺也不高兴了:“将军,您不必如此。我有守约的自觉,在你我之约的持续期间,我不会和旁的郎君有牵扯。” 这个时代的男人、尤其是那些位高权重的男人,在世人眼里就是高人一等。 他们出身优渥,被高高捧起,拥有更多的银钱、宅舍、奴仆,以及宠姬。权贵将那些视为自己的领地,占有后派奴仆守着,就和狗儿似的,后腿一抬用尿圈住。一旦发现有旁的人来抢,就会勃然大怒。 裴莺觉得霍霆山今日会来茶舍踹门,纯粹是男性那点劣根性在作祟,是“领地”被他人冒犯而不悦。 并不知晓裴莺心中所想,霍霆山听了她这番话眉目舒展,心里舒坦了。 不错,她挺有自觉。 罢了,这点事和她计较什么,是她那个没眼力的兄长硬要旁人贴上来,她无意就行。 下一刻,霍霆山听裴莺后面还有一句:“且如今这世道,我以后也不打算再嫁。” 刚刚展了眉的男人一顿,片刻后说,“本朝不兴学前朝立贞节牌坊,妇人二嫁的比比皆是,若是遇到能力出众又兼适合的郎君,夫人再嫁也无妨。” 裴莺只是道:“往后再看。” 霍霆山听出她话里的敷衍,眉心动了动,又恢复了方才的面无表情。 * 隔壁包厢。 裴回舟几乎是张目结舌的看着方才那一幕,直到裴莺将霍霆山带走,他才回过神来。 当下裴回舟想起身去追,却被孟灵儿拉住了:“大舅舅,您莫要过去。” 裴回舟着急道:“为何不去?你娘和那个蛮子都到隔壁去了,这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不妥不妥。” 在霍霆山踹门而入,还将门踹坏后,他在裴回舟这里已是蛮子之列。 世人皆道幽州易出蛮子,裴回舟觉得这话是诚不欺他也。 沙英站在门口,将那句“蛮子”听得清清楚楚,他低头墙壁,双目逐渐无神。 说这话的是裴夫人之兄,应该不打紧吧,就算打紧,裴夫人大概也有办法让大将军消气。 罢了,他就当没听到吧。 “大舅舅,不会有事的。”孟灵儿抓住裴回舟的袖子不放:“我娘……我娘平日时常和他一同用膳,有时也仅二人。” 裴回舟大惊失色:“平日时常如此?怎的幽州军的军纪如此松散,武将可随意携女郎随军,还与之单独同食。这般全然不顾其他同僚之事,霍幽州他不管吗?” 裴回舟虽然没参过军,却见过不少解甲归田的老兵。 从他们那里不难知晓军中纪律异常严明,军规铁律,军令如山。 军中餐食分配是有定额的,高阶将领比大头兵好许多,然而据他所知,也未优越到能和女郎单独开小灶的地步。 孟灵儿听大舅舅第二回提起“霍幽州”,语气还愤愤不平,似乎恨不得替之管一管底下那名“肆意妄为之徒”,不由脸颊发烫。 他们这包厢的门没了一边,门口就站着沙屯长和旁的幽州兵,他们肯定听见了。 “大舅舅,您别说了。”孟灵儿低声劝。 裴回舟皱眉,心想这外甥女怎的胳膊往外拐,她娘都被欺负了去,竟还不让他为之出头。 按他说,那等粗鲁无礼的幽州蛮子就该找人治一治他,最好想办法令其上峰知晓此事,若上峰还压不住,就去找霍幽州。 听闻霍幽州在幽州内颇有建树,很受幽州百姓拥戴,想来定是一位明事理的州牧。 裴回舟正要向外甥女传授经验,就听外甥女轻声道:“方才踢门进来那位,就是霍幽州。” 裴回舟身躯一震。 孟灵儿见她大舅舅仿佛丢了魂似的,并不意外,她偷偷看向一旁的程云筝。 方才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估计也恰好够他听清楚,而如今一瞧,果真见他面色发白。 显然惊得不轻。 意外的,他却没立马起身离开。 裴回舟浑浑沌沌,满脑子都是方才那蛮子竟是霍幽州,霍幽州居然是蛮子。 惹上那等权贵,他的胞妹该如何是好? 裴回舟那颗心仿佛在油锅里滚过一遭,坐立不安,想问外甥女她们究竟遇到了何事,但又没忘记旁边还有个程云筝。 他和程云筝交情很好不假,但不至于当着对方的面说胞妹的私事。 煎熬的时间过得特别慢,不知过了多久,在裴回舟看来,似足足过了几个时辰,而后他才听到外头传来轻微的一声响。 “咯滋”的一下,很像房门打开的声音。 站在外面的沙英见两人自包厢里出来。走在前面的竟是裴夫人,大将军随其后。 再看大将军的面色,虽还是冷着脸,看着生人勿近,但已然没了之前那股磅礴的怒意。 这是,被哄好了? 沙英暗自咋舌。 幸好他方才当没听见那句“蛮子”,否则要出岔子了。 裴莺回到包厢里,对上大兄紧张担忧的目光,她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无事发生。 “说吧。”身后男音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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