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双手,吴婶子在慕朝游跟着她们一道做针黹活儿的时候特地留意过。 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没一点污泥,十指柔软,只在指头附近有一层薄茧子,一看就是握笔握出来的。 看样子,恐怕是个没落士族出生的娘子也未可知。 与人交往时,慕朝游也从没刻意遮掩过自己会念书写字的事实,甚至还有意无意多显出几分来。 不要低估这个时代的士庶之别,哪怕众人只猜测她是个没落的士族,寻常宵小慑于士族的威严,等闲也不敢欺辱的。 吴婶子告诉她,女子谋生其实也无非是做点针黹活儿,家里有点儿余资的,也可以支个小摊沿街买卖。 可惜慕朝游手工技能基本为0,绣个十字绣都歪歪扭扭惨不忍睹,更遑论替人洗衣缝补了。 做点小本生意慕朝游倒是意动,毕竟她手里刚好还有点积蓄。但她并不了解建康的市场环境,也不知道卖点什么合适。 思来想去还是想先找个什么店铺做个工,学习锻炼一下。 她把自己的想法同吴婶子一说,吴婶子想想也觉得有理。 就慕娘子这娇生惯养的模样,针线不行,做饭不会,沿街买卖风吹日晒哪里吃得了这个苦?倒不如找个帮工先适应着。 将那蔬菜瓜果一收,便眼也不眨地打了个包票,“娘子放心,若有合适的,我一定帮你留意着。” 一个人生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每天慕朝游都要起个大早,去远离家门口的水井一趟趟打水。 就近不是没有池塘,只不过在看到池塘这一头人家洗衣洗菜,另一头人家在洗刷马桶之后,她就果断放弃了在这里打水的念头,宁愿多跑几趟,至少干净卫生。 脏衣服没有洗衣机也要自己手动搓洗,特别是厚重的被褥,不能机洗简直是一种折磨。 至于水温。 本来挑水烧火就不容易,好在已经开春,否则冬天烧热水洗衣又是一重的奢侈。 离了王道容之后,古代的生活比慕朝游想象得还要艰辛许多倍。 因为白天太累,她基本上一入夜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好处也是有的,她胃口比之前好了不少,吃得饱睡得香,体力渐长,皮肤甚至还因为早睡早起多运动光滑细腻了不少。 在生活脚踏实地,柴米油盐酱醋茶,无尽的琐碎之下,和王道容的生活倒像是一场风花雪月,淡而渺远的梦了。 - 慕朝游刚离开的时候,王道容尚未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之处。 每日不过照例在家中练字习书,去定林寺画那未完成的壁画,家族之间往来应酬走动也是必不可少。 南国素来有品评人物的风气,席间一句妙语,或是名士长者的一句夸赞传扬出去,都是不薄的政治资本。 王道容幼而聪敏,博涉经传,兼通玄释,逸秀超群,幼时随父王羡拜访好友周泰,周泰见他年纪尚小,却口齿伶俐,机敏聪慧,眉目清而有神,天骨疏朗,貌如冰雪,皎如玉树,赞叹道又是王家宁馨儿。 待到王道容长成,一日涉雪而来,世人远远望之冰姿雪魄,宛如神仙中人。 从此之后,每每乘车出行,男女老少追逐如狂,呼之王六郎。 可以说,王道容自小就不缺声名,如今虽然官微言轻,名望却是与日俱增。 他要做的事情很多,并没有闲暇去想慕朝游。 好不容易结束了一桩应酬,等驱车赶回府上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守门的老阍人睡得昏昏沉沉,阿笪上前拍了几次门,才将老阍人叫醒。 老阍人从睡梦中惊醒,提着一盏飘飘摇摇的灯,颤巍巍地走来。 灯光下的王道容乌发如绸,皙白淡漠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疲态。 老阍人姓张,在王家已经干了许久了,是看着王道容长大的。等王道容买下这一处宅子之后,他就主动提出要替他看门。王道容素日里也很尊敬他。 张翁提着灯走近看着他的面色,关切地叹了口气,主动上前帮忙牵马,“唉,又累得郎君这日日辛苦。” 王道容淡淡颔首算作回应,又道:“张翁你年事已高,这些事交给阿笪去做就是。” 张翁笑呵呵的:“趁现在还能做得动,能帮郎君多做一点是一点。” 两人刚把马牵到马厩,又忽然下起了雨。 入了春之后,建康的雨水一日比一日丰沛。 或许是席间累得狠了,王道容这会儿沐浴完却是毫无困意。 窗外春雨潇潇洒洒,竹帘高卷,夜风吹动烛火细细,炭盆内的炉火熊熊烧着,驱散了点点的春寒。 王道容取了棋枰,下意识地就对阿笪道:“请慕娘子来。” 阿笪顿时就愣住了,“郎君,慕娘子已经搬走了。” 王道容揭开棋盒的手顿了一顿,蓦然才想起慕朝游的确已经搬去佛陀里了。 他垂着浓黑的眼睫,淡淡嗯了一声,“忘了。” 又把黑棋与白棋一颗颗取出。 敲棋声错落琅琅。 阿笪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只看到那棋枰上的五颗黑子整整齐齐地练成一线,忍不住笑说:“郎君怎地有兴致连起了五子。” 王道容敛眸,他依稀记得慕朝游不会下棋,只会连五子。 她的围棋也是他手把手教的。 因为生疏,每走一步时,她往往要思索良久,而他手边便搁着一卷南华经,等她思考的时候,他便去读南华。 慕朝游实在是个臭棋篓子,但王道容一人独居日久,没人的时候也只能对着棋谱解一解死活,和她对弈倒也成了难得的消遣。 阿笪这么一说,王道容便拂了棋枰上的棋子,“去替我将那本《玄棋谱》拿来罢。” 王道容并不是个多么柔情的人,他表面上端正如玉,淡然如水,骨子里却很有世家子弟的矜傲。 慕朝游的不告而别的确令他微感不虞,如鲠在喉,但也仅此而已。 他准确地体会到了慕朝游两讫的用意,也照单全收。 高傲的个性使然,当然也不会再同她有什么主动的,多余的牵扯。 但或许是今夜的春雨太过漫长。慕朝游的存在就像这场春雨,不知不觉,一点点润泽人心,影响很细微,却很深远。 王道容一人自弈到夜深,最终还是叫了阿笪来,命他把之前为慕朝游准备的嫁资一同送往佛陀里。 如此才算两讫。 阿笪第二天便去办了这件事。 不到日暮,王道容就收到了慕朝游的回信并那一箱箱退回来的财物。 王道容垂眸望着地面上的箱笼,沉默半晌。 她竟不要么…… 也罢,总归是仁至义尽,自此之后,尘埃落定,再也没什么旁的牵扯。 - 其实搬到佛陀里之后,慕朝游不是没有再见过王道容。 只不过是在他和刘俭、谢蘅一干人等策马而过时,远远站在人群中看过一眼。 狂热的建康百姓将大街小巷围了个水泄不通,而王道容和他那两个好友,则在人群的中心。 青槐如幔,绿柳逐风。 王道容白衣轻裘,策马执鞭,如仙人来下,周围山呼海啸,他的容色却平静淡漠得一如霜雪。 隔着重重的人群,慕朝游不过一晃眼的功夫,就见他纤长清瘦的身影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好像他从未来过。 她和他之间,是两条不相干的平行线,慕朝游不会一直待在王道容身边,她要离开他也不会挽留。 他们短暂重迭,又一触即分。 王道容一个世家子,和她一个庶人,云泥之别,慕朝游怎么都觉得她和王道容的接触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此看过几眼之后,她很平静地就回去了。 回去之后也没怎么伤春悲秋,生活可没给她伤春悲秋的时间。 吴婶子很快就找到了她。 她帮她找到了一份在酒肆帮工的工作。
第020章 “酒肆?”慕朝游问。 “对, ”吴婶子笑容满面地说,“就秦淮河边上那个魏家的酒肆,一对老夫妻开的。他家那个巴乡酒酿得极好, 平日里生意好得不得了。” “只不过生意一好, 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要说这一家人也倒霉。”说到这里, 吴婶子有些唏嘘的样子。 慕朝游不解追问:“还请婶子指教。” 吴婶子这才说:“就前段时间,酒肆来了个士族的浪荡子, 也不知抽哪门子的疯往这间小酒肆里钻。喝醉了闹事,魏巴去劝, 反被这好不讲理的使唤下人打折了腿!” “若非如此,哪里要请人帮工呢!” 慕朝游一怔, 没想到个中还有这一番关节。 “正好啊他家那个侄子跟我二姐家那边的侄女成了亲,也算一家人。” “他家一说招工我就想到你了。” 若是其他姑娘听到如此骇人听闻的事, 一般也就望而却步了。 但跟着吴婶子捻针走线的这段时日, 慕朝游觉得自己眼睛都快熬瞎了, 随便哪家招工她都愿意去试试。 第二天一早她特地买了肉蛋瓜果去吴婶子家登门道了谢, 当天下午就去了魏家的酒肆上岗。 魏家的这一对老夫妻本来是荆州巴东郡人, 巴东郡的巴乡酒闻名于世, 男的就去被取了个诨名魏巴,女的姓韩,名字不清楚,只道是韩氏。 二人还有个老来子,叫魏冲。 魏韩夫妻二人都是极为平易和蔼的性格。 魏冲也是个好脾气的少年, 手脚麻利, 见人就笑。 前去酒肆的路上,吴婶子如此如此, 不厌其烦地和她说着。 慕朝游一路走,一路侧耳听得很认真,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临近酒肆大门,一颗心忍不住噗通直跳。 吴婶子先抬腿迈了进去,回过身冲她笑:“娘子别紧张,都是极好的人家。” 慕朝游由吴婶子领着进了魏家酒肆。 酒肆不大,上下两层,一楼大堂,二楼包间。 店里人头攒动,却很热闹。 柜台后面正站着个记账的夫人,瘦高,黑皮,吊着两弯眉,一双眼精神奕奕,是个极为精明能干的长相,五官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美丽。 吴婶子领着她过去跟那妇人问好。 “这是你韩婶子,快,喊婶子。” 慕朝游过去行了一礼,客客气气地说:“婶子好,我姓慕,慕朝游,是吴婶子介绍过来帮工的那位。” 韩氏之前是听吴婶子介绍过的,早有过准备。眼前的少女肤白莹润,眉眼清素婉约。这一副漂亮的面皮还是有点儿出乎了她的意料。 店里太忙,她也未及细看,匆匆一点头,便叫慕朝游去后厨找她儿子,“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去问他。” 吴婶子便又领着她进了后厨,见过了魏巴,魏巴左腿看着是不太灵便,他样貌跟韩氏一般周正,就是不太爱说话,比较沉默,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打折了腿,心情沉郁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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