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容是他们之中最静冷, 理智的那个,理性的判断永远在他脑海中占据上风。所以,刘俭认为,喜欢是喜欢的,但这喜欢还不至于越过他对理性的掌控。 少年冲动, 头脑发热的爱恋在王道容这里是不存在的。 刘俭觉得, 日后王道容若是娶亲,和妻子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 大概也就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了。 谢蘅点点头,“这样是最好的。” “我觉得,”头一次在人背后说人坏话,谢蘅顿了顿说,“那个慕娘子看起来不像是安分的……” 话到这个份上,点到即止,已是谢蘅所能吐露的最大的负面评价了。 刘俭忍俊不禁,“子若你今天能说出这话来,我还以为你也被这慕娘子骗了心去了呢。” 谢蘅怔了一下,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难得皱紧了眉,呵斥了一声,“不要多说。” 刘俭慢悠悠地晃了晃鞭子:“好好好我不说这个,你家里的事你也看开点,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坏小娘呢?” 若说谢蘅这样想,也不是没缘由的,他家那一团乱账,刘俭多多少少也都知道一些。 谢蘅他那个早死的爹,是个风流浪荡子,不知与多少女伎搅缠在一起,家里妻妾多得能开好几张席,光是私生子在外面就有好几个。 谢蘅从小跟着他母亲袁夫人见多了男女之间的腌臜,也见多了那些勾心斗角的污糟事,母亲受过的委屈,流过的泪。 别看他一副好脾气的温润君子皮,风度翩翩怜香惜玉,从不跟人红过脸,实则畏女如虎。 刘俭:“不过我觉得你对慕娘子是不是有点偏见?她哪里有你说得这样差。” “我可不管。”他大笑一声,率先拨牛冲了出去,“这次她店里开业我定也要准备上一份贺仪庆祝去的。” 独留谢蘅驾着牛,眉头打成了个死结。实在想不通怎么不管是刘俭、王道容还是王公,都对这个庶人女子如此另眼相待呢? 难道这女子身上真的有什么奇特的魅力不成? - 将面馆的事大概处理妥当之后,慕朝游终于能抽空履行自己之前的约定,单独设宴给王道容赔罪。 她本打算在建康知名的酒楼订上一桌酒宴。王道容以为不必这么麻烦,在家中招待即可。 这让慕朝游又犯起了难。 王道容是王家金莼玉粒养出来的宁馨儿,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思来想去之下,慕朝游想到上次招待王羡的蒸槐花效果不错,便特地起了个大早,又去打了点儿槐花,这次另做蒸饭。 再去集市逛了逛,挑了几条小鱼,小鱼没有大鱼的土腥味气,较之味道更为鲜美。 集市里还有人叫卖菱角藤的,慕朝游小时候吃过,也买了一捆回来。 逛了一圈儿,买回来的都是些农家常吃的时令小菜,想他们这些世家子吃惯了大鱼大肉,这些田园野味倒也能吃个野趣。 待到巳时,王道容的车架在门前停下,他今日没带阿笪,是孤身来赴的宴。 慕朝游正在厨下忙活,听到叩门声,忙替他开了门。 王道容静静地站在门前,他今日穿得十分闲适,乌发仅仅以一根玉簪束发,如春水倾泻腰际,衣裳上窄下宽,腰线收得一搦,如暮春风中怒放的玉簪花。 “朝游,久见。”少年朝她俯身为礼。 王道容一眼便注意到了她手上的面粉,朝她略略一颔首:“可有容能帮得上忙的?” 慕朝游说:“今天是我请你来做客,哪里有让客人来帮忙的。” 一路引他在那面活花屏前坐下,又往他手里塞了杯茶。 待瞥清盏中之物,王道容微怔:“这是……” 热水才注的茶,沫沈华浮,焕如积雪,碧莹莹的茶叶在雪浪中上下沉浮,茶汤之清澈,是王道容生平所未曾见到的。 慕朝游解释:“这是直接用滚水泡的茶叶,没有加盐与姜橘。” 王道容闻言垂眸轻呷了一口茶汤,入口苦涩,但相较于寻常的饮茶方式清爽许多。 搁下茶杯,他这时才得以好好观察慕朝游所居住的这间小院。 小院收拾得极为干净齐整,院子正中央植一棵桂树,浓荫匝地,流淌着深深浅浅的绿。墙角树根杂花开得正盛,时有春风吹过,吹动落花。一看便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慕朝游又端来橘子、桃子和一些糕点蜜饯。厨房里的槐花饭已经提前蒸上了,但距离蒸熟还有段时日,慕朝游就拿了个橘子坐在王道容对面陪客说话。 王道容一直安静地看她忙活。 眼前的少女微垂着眼,皙白的指尖灵活如飞蝶一般,快速剥开黄澄澄的橘皮,露出其中汁水丰盈的果肉。 一股清甜微酸的橘香霎时如雨雾弥漫。 橘络不好打理,慕朝游理得很仔细也很有耐性。一截皓腕在日光下如雪莹莹,腕子上的肌肤本来就薄,被太阳一照,恍如无骨一般,汪着脉脉流动的鲜血。 王道容喉口不自觉微动了动,自口腔两颊都泛起一阵渴意。 他掩饰性般地垂落了眼,又举起茶盏喝了一口,可惜收效甚微。 这股干渴并不是生理上的干渴,是从骨子里,从心里泛出来的渴。 自从那天他饮下神仙血之后,日日夜夜都觉得口干舌燥。 王道容静看着慕朝游的手腕,内心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一个隐秘的、失礼的念头。 若是此时攫了她的手,一口咬下去,牙尖刺破她皮肉,鲜甜的鲜血便会如醴泉一般滚入口中吧。 他想得太入神,就连慕朝游都感到不对劲。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视线正紧紧地瞧着她,她纳闷地抬起眼。 王道容静淡的视线不偏不倚与她撞了个正着,他也没有移开视线的打算,乌黑的眼犹如沉水的青玉,仿若有摄人心魂的魔力。 慕朝游仓促之间,匆匆撇下眼,主动避开了王道容的视线。 下一秒,她感觉到,王道容的视线移开了。 然后便是长久的安静。 曾几何时,她与王道容之前并不缺话聊。 王道容生性清冷寡言,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说,他静静地听着,间或附和几句,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 若是在一年前,慕朝游也想不到她和王道容会处于目下这个相顾无言的状态。 若说她真正地放下了王道容吗?倒也不尽然。对于王道容的心意被她很好地埋藏在心底,早已没了往日的浓烈,只是很淡的一抹,近乎于山抹的微云,直待日后不经意的一缕风,便能吹散于无边无尽的疏阔青空下。 最终还是王道容率先打破沉默,问她的面馆准备得如何。 慕朝游回过神来,说,“所能想到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能等试营业时再查漏补缺。” 王道容:“食肆辛苦,你一人可应付得来?” 慕朝游:“先做几天看看,不行的话我再请雇工。” 王道容思忖道:“男子虽有健力,但你孤身一人,并不安全。不若寻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这也是慕朝游为何宁愿独居,却不找护院的原因之一,她对古代保镖的职业素养没抱有任何期待, 她自己会几手剑术尚可自保,倘若雇人,只恐护卫不成,反倒引狼入室。 更何况她一个人住着自在一点,不习惯旁人的伺候。 慕朝游摇摇头,亦是早有盘算:“面馆里的重体力活不多,若是雇工我打算雇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女孩子心细手脚勤快。” 王道容想想,亦是这个道理,便不再就此多言。 长久的沉默,令人陷入尴尬的境地。 慕朝游心里默默盘算着时间,见时候差不多了,便适时开口说:“槐花饭好像熟了,我过去看看。” 王道容亦随之站起身,“我与你同去。” 慕朝游:“没关系,你坐这儿等一会儿就好。” 回到厨下,槐花饭蒸得软硬适中,慕朝游将之前备好的菜倒进锅里,翻炒了几下之后,便一一盛出锅来。少顷,就收拾出了一桌还算齐整的小宴。 她将碗筷递给王道容。 王道容伸手去接。 指尖不经意间相触,微凉。 慕朝游很快便移开了。 王道容也几乎在同时收的手,指尖仍残存着淡而微凉的触感,恍若蜻蜓点水,转瞬即逝,只漾下无穷无尽的水波。 他不禁抬眼多看了眼慕朝游。慕朝游的神色十分从容平静,似乎刚刚的接触不曾在她心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对王道容道:“王郎君,饭好了,用膳吧。” 王道容“嗯”了一声,垂眸夹了一筷子清香四溢的槐花饭。 然后,就再无二话了。 手指长的白条清蒸得软烂,特地用酒和盐腌过,点缀了葱花与姜丝,鱼肉咸鲜,入口即化。 苦茶、槐饭,怎么也不算丰盛的一桌菜,却出乎意料的极合他的口味。 他曾跟随许冲四方游历多年,对吃住都不是很挑剔,口味也清淡。 这一桌菜正正对上了他的胃口,王道容平日里吃得不多,今日却难得多吃了半碗饭。 天朗气清,微风吹落了活花屏上的一朵蔷薇,携着细细的香坠在了地面上。 王道容一颗心霎时也安静下来。恍若昔日盘坐山中入定,四面唯有鸟鸣落花,松涛阵阵,尘世间的纷纷攘攘都在这一刻远去。 红尘逐利,富贵荣华不过一场空,笑傲顶峰又能如何。也不过一朝一暮,一蔬一饭。 那一刻,他心中甚至生出就这样下去倒也不错的想法。 中原战乱,神州失落,士人们自毁形骸、佯狂避世、穷途而哭。 日月无光,前途昏昏,救世之理想难如登天,而性命又如风中飘烛,不知哪一日便成游魂一缕。 王道容见多了士人们佯狂避世,放诞求真的作态。就连他偶尔也会生出一霎的迷惘与荒诞,就如同驾车误入山林,昏昏然看不清前路,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往何处而去。 生活是一眼望得到的头疲乏。心口仿佛盘踞着一头永远也吃不饱的猛兽,吞吃着一切喜怒,一切哀乐,一切触目可见的东西,吃到最后,只剩下一片虚无的苍白,却犹觉未足,还在不断咆哮,不断挣扎。 眼前的女子仿佛有着不一般的魔力。她好像永远明净,平和,永远对明日的生活报以乐观的向往,永远稳定的精神内核,只是看着她脚踏实地的生活,心头的猛兽便收敛齿爪,餍足地平息下来。 王道容只看了一会儿,便收回了视线。 他心中也清楚,田园隐逸之乐的想望终究只是想望。现实风急雨烈,短暂地寄情于山水一隅,偷得一时半会儿的喘息无伤大雅。 人终究要回到属于他的世界中去。 茶足饭饱之后,王道容便站起身,不顾慕朝游的阻拦替她收拾了碗筷,随即便起向她施礼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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