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内心虽觉这话有些小女儿情态,却还是违心地开口说,“我会在此地陪着你。” 对于慕朝游他颇有几分耐心。这既是安抚,也是纵容。不仅仅是因为神仙血对他而言具有利用的价值。 许是因为曾共患难过,在他眼中,慕朝游便是他所饲养的那只雀儿。 有着古怪的、鲜亮的羽毛。 在最开始,王道容瞧出她的攀附之意,只是彼时二人是相依偎着取暖,他亦只将她视作萍水相逢。 逢场作戏,当不得真。 但这一年相处下来,如今的他却不吝于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慕朝游的心跳骤然失序,不自觉抿紧了唇瓣,将自己埋进被褥之中,心跳的节拍,如一朵花的开放。 她怕自己的心跳会暴露出一些端倪,又怕王道容看不出端倪。 每一次,她献完血之后,他总会陪伴在她身侧,一直到天明方才离开。 因为她一受伤,附近的阴气为她的血气所吸引,便显而易见地躁动起来,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渐渐凝结成“活物”。 阴气盘旋成鸟,停落在树梢,睁着一双双赤红的瞳仁,窥伺着屋里美味的血肉,却忌惮与那个少年道子的存在,不敢轻举妄动。 慕朝游迷迷糊糊间好像做了个梦,梦里鬼物肆虐,血肉横飞,王道容及时出现,催动令咒,馘灭千魔,塞灭万鬼。 她一时之间,惊魂未定,心绪澎湃,脱口而出自己对他的心意。 等猝然回神,她愣在原地,一张脸红得几乎快要冒烟。她羞惭地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却又压抑不住内心的急切,仰头想看清他的神情。 可梦里的王道容却坚决地拒绝了她。 和她的急切相比,他平静地简直像端坐在云端的足不染尘的神仙,“抱歉。” “我视娘子为知交。”王道容看起来有些不解。 仍旧淡而有风仪,心如冰雪,音如碎玉,“对娘子确无他意。” - 慕朝游从梦中惊醒。 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王道容的踪迹。少年跪坐的方榻,只残余一点膝痕,连余温也无,摸上去是冷的。 她招来小婵问,“你家郎君呢?” 小婵说:“顾娘子有些不好,夜半来了急信,郎君往顾家去了。” 慕朝游拥着衾被坐在榻上,不觉发起呆来。 又是顾妙妃。 王道容其实很少在这座宅院里多待,他白天要去官署。 南国为对付鬼物,专门设立了一个小小的官方部门——司灵监。 因为身怀灵力的人太少,官员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人,王道容因为是王氏子弟,又师从大名鼎鼎的许仙翁,一入职就成了监正。 他不在的时候,她就和小婵一起一边说话一边等他回来。 好不容易将他盼来,还没待多久,便说是顾家有消息,他又匆匆去了。 慕朝游曾有无数次想跟王道容表明自己的心迹。但他性格冷清,未必对她有意。 她知道她与他之间或许相隔了很多很多东西,她已经厌倦了一遍遍的拉扯与猜心。 王道容夤夜而走,待到第二日天光破晓方才回来。他一走,慕朝游就不曾再睡着了,只靠着凭几等待天亮。 等到天蒙蒙亮,才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动静,她匆匆套上木屐追了出去,看到王道容站在门前,正在弯腰套马。 虽然出生世家,但他做道士的那段时间自力更生惯了,做事素来不习惯他人伺候,举凡能自己做的顺手都做了。 王道容的眉目很平静清爽,不像是一夜没睡的模样,他乌黑的发沾染了夜露,一副又要出远门的模样。 “王郎君?”慕朝游深吸一口气站得远远地喊他。 王道容闻声抬起脸,见到是她,也没惊讶,只淡声问:“如何起这么早?” 说着又继续套他那只马嚼子,“朝游何不多歇息片刻?” 慕朝游愣了一下:“我睡不着。” 她又想到什么:“你要去哪里?”她故作自然地问,心几乎都快跳到了嗓子眼里。 王道容站起身,也没打算对慕朝游遮掩:“定林寺。” 慕朝游:“我能与你一起吗?” 王道容静静地伫立在晨雾中,想了一想,忽而问:“娘子想与容同行?” 这话问得太直接了,慕朝游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心里也跟着咯噔了一声。 王道容总是会这样。 他性格清冷,待人接物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偏偏有时候,会冷不丁地打破人与人之间的社交安全区。 如果不是他生性敏锐得令人发指。那么简直就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慕朝游被他这一句话搅得心乱如麻。一直以来,她都怕王道容猜出她的意思。 又怕他猜不出。 她挣扎了一秒,或许更短,飞快地下定了决心。 她双眼直视着少年,鼓起勇气说出了一句颇带着些暗示意味的话:“我想与你一起。” 可王道容这个时候却好像又没意会到她的暗示。 只微微颔首: “自无不可。” 定林寺位于建康城城北,马车一路向北而行。 王道容安静地坐在车厢内,白色的道袍垂落在地上,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指搁在膝上。 他不说话的是安静得恍若一尊雕像。 近乎死去。 连呼吸都是冷的。 他是个冷情冷性的性格,平日里爱好不多,音乐、香道都算其中之一,很有世家子的风范。 虽师从仙翁许冲,但他素来是儒释道三修的,平日里既通禅也诣道,与定林寺的寺主人道兰关系交好,一个月常常有几日来到定林寺与他谈说佛理。 道兰生性谦和,慈心待物,苦行虔诚,在当世富有盛名。 定林寺修建在建康城东,依山而建,半遮半掩地坐落在迢迢的青山间,雕墙峻宇,比屋连甍。 高大的白色佛塔矗立在山头,便是建康佛寺林立,没有上前也有数百,定林寺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寺庙种也颇具地位。 去岁定林寺有个小沙弥夜晚诵经时粗心大意,失手打翻了一盏烛台,烧毁了半间偏殿。 定林寺本是前朝中罽宾国高僧来华所建,年岁日久,也确要重新修缮一番。 道兰便请了王道容过来为天王殿的壁画进行重绘。如此一来,他一个月以来便要大半的日子都要待在定林寺中了。 这一年多来朝中局势风云变化。 王家势大,大将军王仲与司空王弘,一内一外,一文一武把持朝政。 当初神州失落,衣冠南渡,今上在王氏兄弟的辅佐下,在江南立足,登基为帝。 刚渡江时今上尚需依赖王家辅佐,而今江南的政权日趋稳固,今上对王家的忌惮也日趋一日的加深。 王道容虽领了司灵监监主一职,但在朝中只算个边缘组织,算不得权利中心。 王道容的父亲王羡是举世闻名的名士,他的建议是他且缓一缓。 为定林寺寺绘壁也可暂避一避风头。 慕朝游不懂佛理,虽然很努力地在听,却也不住神思昏昏。 王道容竟还能注意到她的情绪,趁着对面主持喝茶润喉,少年乌浓的眼睫垂落,轻轻扯扯她的袖口,伸手沾了点儿茶水。 “可乏”。 慕朝游摇摇头,心里有点感动,又有点后悔。自己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跟了上来,连累王道容还要照顾她的情绪。 “抱歉,是容一时失察,未曾顾忌到朝游你的感受,若觉得困倦我带你去休息。” 慕朝游指尖一剎痉挛,强压下内心因为这点关切和体贴而翻涌出的欢喜。 小声地说:“我没事的,”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王道容便也没再勉强。 慕朝游轻轻移开视线,将目光方向窗外,几乎是固执地凝望着正在枝头跳跃着的一只雀鸟。 日光清朗,雀鸣啁啾。 内心一遍一遍警醒着自己。 不要去过分解读王道容每一句话中的含义。 只是寻常的关心算不得暧昧,也并不代表着他对自己也心存好感,时时关照。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慕朝游总是觉得王道容这个人性格实在有些难以捉摸。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跟着许冲许仙翁待久了,王道容被养得心如冰雪,不染尘俗,像是吃着花喝着露水长大的。 说话做事虽然也客客气气,举止有礼,叫人挑不出错出来,总有些古怪的非人感。 像是鬼神在拙劣地模仿着人类。 他是没有喜怒哀乐的。 他只是在模仿着人情往来。 慕朝游唯一见他有点人气儿的时候就是他喝醉了酒,醉醺醺的唱歌。 以及跪下来求她救顾妙妃的时候。 偏巧在此时,王道容清冷如玉石相撞的嗓音响起,“容有意为好友供奉一盏长命灯,不知兰公可愿助小子添油?” 道兰欣然应允道:“不知王檀越为谁供奉?” 王道容:“为容好友,顾家娘子,顾妙妃。” 道兰与王道容亲近,顾妙妃的病也是有所耳闻的,“顾娘子这惊魂之症还尚未有所起色吗?” 王道容就说昨夜又发作了一次,顾妙妃崇佛,道兰佛法高深,想为顾妙妃求一串刻字经文的手串。 二人就又说了片刻,随后道兰站起身,亲自为王道容点灯。 道兰合掌念了句佛号,“顾娘子吉人必定自有天象。” 王道容对道兰道了谢,便起身去天王殿绘壁去了。 独留慕朝游懵懵懂懂地愣在原地,像被人兜头打了一棍子。 王道容带她来定林寺时她不是不侥幸的。 原来他来定林寺是为了给顾妙妃祈福。 慕朝游微微抿唇,霎时间,双颊一阵火辣辣的难受,只觉得自己方才那点上不得台面的沾沾自喜实在是有点滑稽。 人家待顾妙妃是实打实地付出了行动,是真心实意。 而自己却因为一点小小的接触就能脑补出各种有的没的,实在是羞耻得可笑。 她的心就像是牵连着一根细线。 她快要变成王道容的牵线傀儡了。 走出去一大段距离,王道容这才注意到慕朝游没跟上,不忘唤她:“朝游?” 王道容隔着一段廊庑静静与她回望,乌黑的双眼平静如两丸静水,浑身直如冰玉雕成,偏唇瓣又樱桃般红彤彤的,似乎是吃了人肉喝了人血染就的。 怎么会这样呢。 曾经的患难与共,报团取暖,好像只她一人当得了真。 有时候,回想逃难路上的一点一滴,慕朝游会以为王道容对她是有情的。 若无情意,又怎么会处处照拂? 可若有情意,又怎会举手投足客气疏离有余。 慕朝游抿紧了唇瓣,心中酸楚,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为了取血的逢场作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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