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乌黑的发滑落下来,青青的眉,红红的唇。 比女子还艳冶美丽。 周泰之前便笑说过他字芳之,这个“芳”字取得好,他就像王家的芳草。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慕朝游对上他漂亮的双眼,脸上温度有点儿烫,仓促地移开视线。 王道容一直没移开他的目光。 他们在旷野中走了整整两三日,白天互相照拂,说话逗趣,夜晚一起依偎取暖数着天上的星星。 王道容的存在让慕朝游慢慢地适应了穿越的恐惧与不安。他总是很温和,很让人安心,脚踏实地,稳重妥当,认得道边所有不知名的野草野菜,和慕朝游印象中是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魏晋世家子弟很不一样。 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她就见识到了这位世家子不靠谱的一面。 一日午后,两人终于在道路的尽头看到一座破败的小县城,城里人烟稀少。王道容找人换掉了他身上仅存的一枚玉佩。 那是一枚凤纹玉佩,与他之前给慕朝游的那只龙纹的是一对。这一对玉佩做工极为考究,玉色温润,价值千金,王道容只拿它换了一些钱财,粮食,一口锅。他本来还想换一辆小车一匹小马,赶路的时候多少方便一些,惜未曾如愿以偿。 这对玉佩其实本是他南下建康时,带给顾家女,也正是他未来妻子的礼物。 他和顾妙妃只在幼时见过几次面,听王羡说他幼时与顾妙妃关系极好,两个小孩子经常一起玩耍射箭习字。 但王道容却全记不得了,他长大之后随许冲四处云游,一年与顾妙妃见不得几次面。 他换了玉佩,又用为数不多的钱财买了一壶酒。 慕朝游看着心里很别扭。 他们如今朝不保夕,他竟然还买什么酒,她心里有点儿牢骚,她知道这是他的玉佩,他的钱。 她不好意思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在心里腹诽。 王道容任诞。 时人好饮,他自然也不例外。 他在建康有几个朋友,见面时总要共饮上半天的光景。这一路而来,朝不保夕,又没什么新鲜的,他自然而然便想要寄情于酒。 他任诞,但并不荒唐。 素日里作出那些狂悖之举,多为沽名钓誉。 其实,他心里很看不上几个所谓的名士,也包括他王氏那几位大名鼎鼎的家族伯长。 为了养名,他需风流高迈,而有些时候,时事又需要他沉稳有礼,进退有度。 他要在该糊涂的时候糊涂,该清醒的时候清醒,既不过分浮夸,又免过于恭谨落入“俗物”的窘境。 他是王家子。 齐心勠力令王家更上一层楼,不堕琅琊王氏的风流,是每一个王家子的责任。 他性子惫懒,对万事万物都淡淡,不执着,无目的。 因此,他便以此为己任。 如今一朝落难,无人再识得他王六郎。 他面前只有一个天真到极致的女郎。 他不必伪装,只需纵情任性。 在慕朝游面前,王道容多少有点混不吝起来。 沽了酒之后,他们继续出发。 少年双袖飘飘摇摇,走在田埂上,乌发披散,边饮边走,间或清啸,白皮肤,长眉俊目,恍若神仙中人,酒让他有些飘飘然了,眉目愈发淡然朦胧,高远难辨。 他唱歌。 “白骨不覆。疫疠流行。 “市朝易人。千载墓平。 “行行复行行。白日薄西山。” 他的嗓音清朗,遥远,但鬼气森森。 他一喝酒,就好像陷入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世界,看不见道旁的事物,也看不见慕朝游。 慕朝游看他像个醉鬼一般,摇摇晃晃地行走在道旁。 她觉得这样不行,他的伤还没好全,流亡的道路上随时会有危险出现,不说等入夜之后的群魔乱舞了,如果又有流匪拦路,她要怎么带一个醉鬼逃生? “你别喝了。”她劝他。 王道容掀起朦胧的醉眼,无声询问。 他喝得满身酒气,白皙的脸泛起淡淡的薄红,有些迷糊了。 “你是谁?”他看她的目光带点蔑视。 她劝不动他,只能伸手去夺他的酒囊。 “还我。”王道容说。 她不给。 王道容:“……” 他眼睫动了动。 没和她计较,也没生气。他的思维因为酒精有些迟钝,皙白的脸只是有些困惑和不解。 从没有人敢夺他的酒,他甚至有些委屈。 慕朝游比他更委屈,她快气死了。 她感觉自己就是在和一个醉鬼说话。 她心不在焉,崴到了脚,走不动了,坐在路边揉着脚踝。 突然,一道高大的身影笼罩了她。 王道容见她没有跟来,折回来寻她,他似乎稍微清醒了点儿,但皙白的脸还是透着红。 “你还能走吗?”王道容的语气柔和了些,嗓音清越,没那么像醉鬼了。 慕朝游摇头,又点头,迟疑道:“我试试。” 她一瘸一拐想站起来。 王道容忽然蹲下身,头也不回地说:“上来。” 慕朝游吃了一惊。 王道容:“我背你。” “这怎么……” 他没再给她拒绝的余地:“无妨。” 她的脚踝迅速高高肿起,像个馒头,天又快黑了。 王道容从不在夜晚赶路,在夜幕降临前他们必须要找到一个合适的露营地。 慕朝游犹豫了片刻,她趴伏在他背上,“如果觉得重一定要说。” 王道容垂眸,感受着她的重量,稳稳地将她往自己背上垫了一垫。 他背着她行走在夕阳里。 他的脊背阔阔的,但腰很细,脊背挺拔,骨肉匀亭。 慕朝游浑身像一块烧炭,他的手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的手扶着他的脊背。 他就像是一尾破浪的长鲸。 他的袖摆很宽大,乌发又长又亮,润浥着淡淡的芳香。 慕朝游从没和异性有过这般亲密的举动,头一回这般亲密竟然还是和一个古人。 她窘迫得想立刻从他背上跳下来。 她才动了一下,王道容误以为她要掉下来了,便又将她往上一垫,手掌很宽大也很有力,他的皮肤是白的,眉眼是矜冷的,但他的温度是烫的,因为喝了酒,他微烫的肌肤,强势侵染着她。 她不上不下,口干舌燥,低声问: “你身上怎么这么香。” 淡淡的,泠泠的,在衣,在发。风吹动他的发丝,把他身上淡淡的香送过来了,太隐秘了,慕朝游觉得尴尬。 王道容竟也有些难为情:“许是熏香未散。” 他已经很久没洗过澡了。 方才在小城中倒是有沐浴净身的机会,只是他与慕朝游都强忍了下来。 慕朝游的脸上还抹着泥巴,王道容是宁死都不可能往自己脸上抹泥巴的,这是他所谓的世家子的风骨,慕朝游尊重但祝福。 在这个乱世,邋遢一点对两个人都有好处。 尤其是王道容,他知道自己的样貌生得好。 慕朝游想起这些世家子都有用香的习惯,“我知道,应该是腌入味了。” 他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很好闻。 王道容的背心震动了一下,像是笑了一下作为回应。 她忍不住想,这算不算醉驾,这一想,也忍不住笑了。 慕朝游不再说话。 王道容也不再开口,他背着她,慢慢走,夜风吹拂在他脸上,酒气烘着他的脸,他微醺的脸有些发热。 他又开始唱起了歌。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夕阳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一次他唱的是一首宛转的情歌。
第004章 夜幕降临之前,慕朝游和王道容终于找到个临时的扎营地。 慕朝游抱来干柴,王道容取出打火石点火烧水。打火石也是在那个小县城换来的,有了打火石之后慕朝游就没必要再用她那一盒火柴。 实际上,每每当着王道容的面用她那些现代物品的时候,慕朝游总觉得有些不安。 火苗蹿起,两个人围着篝火取暖。 水烧开之后,王道容转身从行囊中取出面饼,掰作两半,将那大一点的递给她。 为了方便长途保存,面饼干硬,味道也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慕朝游完全是抓着面饼飞快地嚼了几口干咽进去的,咽得她喉口一阵翻涌,差点儿又吐了出来。 王道容似乎看了她一眼。 她忙低下视线,也不勉强自己,撕下几块面饼泡进热水里泡软了再吃。 身为现代人,她简直比王道容这个世家子还娇气。 她想,在王道容眼里,她一定颇俱疑点。 穿着一身稀奇古怪颜色极为鲜艳的衣裳,总拿出一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走几步路就磨得脚痛,世人常作干粮用的面饼她吃几口就想吐。 只是少年素养极高,她不说,他便不问,一直在安之若素,面色不变地吃自己手里的面饼,仿佛这不是什么干硬的大饼,而是什么珍馐。 不过他的素养一半出自世家子的自矜身份,不肯屈尊纡贵地探听小角色的过往。再说八卦的姿态也不好看。 一半或许是王道长性情寡淡,道心稳重,一点不把凡尘俗事放在眼里呢? 吃过晚饭王道容守上半夜,慕朝游守下半夜。 这几天他俩就一直这么轮换着来。 通红的火光将王道容俊秀皙白的脸照得红红的,他拿出一卷破旧的《易》对着火光在默读。 少年身上的谜团比她想象中还要多,他从不赶夜路,每到夜幕降临便寸步不离篝火。 慕朝游拢紧了身上单薄的衣裳,和衣睡下,翻来覆去却有些难以成眠。 她那一身现代装饰也早就换成了古代的衣裳,此刻身上穿的正是王道容在那个小县城里为她换来的。 起初,王道容见她是女子,本打算将那件外袍赠于她御寒。她不要,他没勉强她。 这一身衣袍做工考究,也确如怀璧其罪。他不声不响将它换成两件破旧的缊袍,都为男装,内絮乱麻、旧棉,为普通百姓日常穿着,勉强保暖,胜在低调。 又降温了。 饶是身边烧着火,慕朝游还是冻得够呛,她煎熬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酝酿出来了点儿困意。 半梦半醒间,她下意识地就往身边的热源靠。 王道容收起《易》,一抬头就看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他没主动也没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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