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只略略颔首说:“多谢娘子记挂,我稍后便叫车回去,毋令家人担忧。” 便是慕朝游不说,他也要提前告辞的,昨日他虽未喝醉,但浑身酒气发酵了一夜并不好闻,身上的衣裳也皱巴巴的。王道容好净,受不了这个,尤其受不了在慕朝游面前这样的狼狈。 待用过醒酒汤稍加洗漱之后,王道容便朝她礼别了。 送走王道容之后,慕朝游又将家里收拾了一番,这才照常去往面馆打卡上班。 因为王道容的存在,她到的时候已经有点儿晚了,但所幸有老吕和阿雉帮忙,倒也不必她时时都待在店里。 她此时正好赶上早上那最后一波饭点。 也没多闲话,迅速投入了工作。 等到将早上最后一个客人送走,店里这才又迎来了晌午之前难得的清闲,三个人才有空坐下来一起说说话,松快松快。 趁着这个功夫,慕朝游把之前教阿雉算账的计划给提上了日程,她俩头碰头坐着,她先教她阿拉伯数字,从1到10。 在这个时代,识字无疑是上等人的特权,阿雉知道这一点,卯足了劲儿学得十分认真,老吕坐在一边也看得新鲜。 阿雉进步很快,年纪小,记性也好,很快就抬起小脸儿说,“阿姊,我都记住了。” 慕朝游发自内心地夸赞说:“真快,阿雉真聪明。” 阿雉赧然地一笑,又渴求地眨着眼睛问,“阿姊继续教我。” 但慕朝游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只鼓励说,“不急,等你把这10个数翻来覆去都记在心里了,我再教你加减。” 阿雉有点儿失落,但很快又振奋起来,小孩子的情绪都是一阵一阵的,不知想起什么,高高兴兴地又埋头下去,念念有词地继续拨弄起身前的沙盘来。 虽然前朝的龙亭侯改进了造纸术,但对于南国普通百姓而言,笔墨纸砚都还是个稀罕玩意儿,慕朝游就用了张食案,装了点儿沙土,供阿雉描画,怎么造也不怕。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门前来了个客,慕朝游抬头看了一眼,让阿雉继续学,自己走过去迎客。 孰料,在对上这位食客的第一眼,慕朝游就愣住了。 实在是眼前这个客人看着实在太古怪了。 这是个头发花白的女人,五六十的年纪,面色惨白,神情冷凝,像是刚雕出来的石膏白模,鼻子眼睛有种苍白而深刻的困苦,遍布的皱纹也了无生机地耷拉着。 这一段时间的经营下来,面馆的客流量差不多也稳定了下来,常来店里吃饭的那些客人,慕朝游心里都记得很清楚。 这个女人她从未见过,但不知为何,却隐约觉得她的眉眼有几分熟悉,这也是最让慕朝游惊讶的地方。 收敛了内心的情绪,她上前一步,和声问:“娘子是来店内用餐还是另有他事?” 老妇人不答话,只一声不吭地将她瞧着,浑浊的眼里一片冷漠的死寂。 只在偶尔几个瞬间,闪过几星光焰火苗。 慕朝游被盯得浑身发毛,仍勉力露出个微笑,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 老妇人冷冷瞧她一眼,忽然转身走了。 慕朝游愈发不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际,正巧赶上一个相熟的食客进店吃饭。 那食客抬脚进门正与老妇人撞了个正着,明显也被老妇人吓了一大跳。 待那老妇走远还一直扭头往回望,神情极为惊诧复杂。 慕朝游心里也十分在意,回眸见食客神情似有古怪,她多留了个心眼,上前招待的时候主动笑说:“郎君也在看那个人?” 食客纳闷:“那个人?” 慕朝游不动声色笑说:“就刚刚那位老妪,刚刚站在门口,我问她她也不说话,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你,嗐,可把我吓了一跳。” 那食客吃了一惊:“盯着你?” 慕朝游不解:“对啊,有什么不对吗?” 食客怪叫了一声,“你有所不知,这人是邓混的母亲啊!!”
第049章 这一声将慕朝游彻底叫懵了。 邓混的……母亲……? 她打了个寒噤, 回过神来,胳膊上也不由倒竖起一层细细的汗毛。 “邓混……”慕朝游定了定心神,喉口有些发干, “不是听说酒后冲撞了世家子, 被世家的公子一剑杀了吗?” “是啊!”食客说,“我刚也纳闷呢, 她上你店里来干什么?” ……难道是因为邓混死前曾跟她起过冲突? 食客明显也想到了一茬,眉头皱了起来, 他总是在面馆用饭,吃也吃出了几分感情, 忍不住好心提醒说:“她两个儿子都死了,不敢去报复贵人, 只怕盯上了娘子,娘子可要小心行事。” 慕朝游道了声谢, 反言宽慰说, “她死了儿子, 心里定然不好受, 也未必是来寻仇的, 或许只是一时想不开过来张望张望, 再说,一个老妪又能做什么呢?” 话虽如此,但回到阿雉身边后,老吕关切地凑上来,慕朝游还是多留了个心眼, 嘱咐着二人下次邓母再来, 务必要多留意些。 接下来数日倒是相安无事。 那老妇人再没出现过,老吕和阿雉也早忘了这事儿, 就连慕朝游也禁不住怀疑难道自邓母真的只是如她所言,心里想不开,这才过来望一望的? 日子平平稳稳,没什么大风大浪地继续过,若说有什么能出来说道的,那便是听刘俭八卦说司灵监的那位监正赵爽,走马上任之后建康阴气非但没有遏制之势,反倒愈演愈烈,又接连死了好几个士族子弟。 陛下迫于无奈,将人又给撤了下来。 慕朝游怀疑是王道容排除异己的手笔,但没有证据。总之,陛下又特地征询了王道容的意见。 王道容推举了监内一个掌管文书的李姓小官,那小官出生寒门,与他素日里也没什么交际,清白的家世很得陛下的胃口,便擢选了他顶上。 自那李监正上位之后,经过他大力地整顿,建康的阴气倒真逐渐好转,直到最近一天夜里突然消失了。 夜里游荡的鬼物也纷纷散去。 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说这事,建康百姓难得度过了一个清平的夜晚,慕朝游心态却没有这么乐观。 她和鬼物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这些阴气散去得太过古怪,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这些时日总有些惴惴的,似乎预见将有不好的事发生,只是周围平平安安的,大家伙的日子也过得和和美美,这一切又好像只是她过度紧张焦虑了。 阿雉已经学会了最简单的加减,也认了有几十个字,慕朝游收敛心神,决心不多想那些有的没的,先专心教她背诵九九乘法表口诀。 正当她确定了今天一天的学习计划,往店里去的时候,老吕忽然慌里慌张地凑过来说,“娘子!你见着阿雉了吗?” 慕朝游大脑嗡地一声,一颗心瞬间直坠入谷底:“阿雉?阿雉怎么了?” 她预感到不详。 但没想到这预感会应验到阿雉身上。 老吕急得到处走:“早上还在的!我在厨房里走不开,喊她好几声也没人应!出来一看人不见了!” 慕朝游一颗心霎时凉了半截。 旁人或许觉得小题大做,但她与老吕都熟知阿雉的个性,阿雉胆小内向,乖巧听话,绝无可能一声不吭就不见了踪影。 “问过食客了吗?”慕朝游问。 老吕:“问过了!都说没见着人!” 慕朝游想了想,“再问一遍,多问问,店里的生意先不管了,跟大家道个歉,今天的帐记我身上。算我请客。我去街上再问问。” 见她头脑冷静,言辞也有条理,老吕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也不知不觉安定下来,匆匆点头道了一声好,就回身照她吩咐办去了。 建康的市场未有严格的区划,大市、小市、草市散置各处,面馆街对面有不少沿街贩卖的小商贩,慕朝游打听了一圈儿,竟然还真打听出了一些线索。 另一厢老吕也终于问到个食客,两人将各自打探到的消息拼凑在一起一比对,这才觉出不妙。 那食客和小贩都说看到个约莫五六十岁年纪的老妪,将阿雉叫了出去,看方向似乎是往南去了。 此时慕朝游已经确信那老妪正是邓母无疑了。 但南边是一个笼统的方向,想要找起来无疑是大海捞针!更别说谁知道她半道儿上会不会带着阿雉改换了方向? 慕朝游略微思量了一下,阿雉与邓母无冤无仇,邓混事发前她甚至都不在店里帮工。 她若是为子寻仇也当是冲她来的。 如果她是打算以阿雉要挟她,一定会给她递个信儿。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她的推测,也不能因此放弃找人。 人命关天,慕朝游抿了抿唇角,心里清楚,这个时候她只能求助于手段更为广大的王道容,便立刻租了车赶往了王氏府。 老吕则听了她的吩咐分头去了官府报官。 接待她的是小婵,小婵听了消息关切又为难,只道王道容一早便出了门,不知往哪里去的,如今还没回府。 慕朝游虽然失望,却别无他法,只能说:“等他回来你能替我传这个话吗?” 小婵忙握住她的手:“娘子!这是自然!待郎君回来,我一定一字不落,原原本本转述与郎君!娘子你也放宽心,说不定是阿雉贪玩呢?” 慕朝游勉力笑了笑说,“借你吉言。” 只可惜她并不知晓王羡、刘俭和谢蘅几个人家在何处。 她这边暂时没有下文,老吕那边也是铩羽而归。 官府只说是他们小题大做,孩子天性顽劣,不知道去哪儿玩去了,不肯管这样的小事。 慕朝游就这样惘惘地跟着老吕在街上找了一圈儿,打听了邓家的住处,问人问得嘴都干破了皮。 邓家家住小郊里,附近居民提起邓家都没什么好话。 邓家邓父去得早,家里就邓母带着两个两个兄弟,还有个女儿早早就嫁出去了。 邓混还活着的时候,这一家人就仗着儿子无赖横行霸道,邓母也是个精明刻薄的人物,邻居家的枣树枝丫长到她家院子里一点,就成了她家里的,半夜也要伸个长杆把半边枣子全打下来。 邻人气得要个说法,反倒被邓混带着他手底下那一帮泼皮险些打个半死。 邓混一死,邓家一倒,众人都叫好,此时说起邓母来,七嘴八舌,幸灾乐祸。 说邓母这些时日怪怪的,儿子死后大哭了一场,也知道庶民不能与士族相争,就只日夜将自己锁在家里,门窗关得紧紧的,夜半私下无人时才点灯活动一番。 就这样一连把自己关了十来天,最近才第一次出门见人。 “那脸啊,死白死白的!”一人说,“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鬼上身了!” 另一人说:“要我说,八成是沾上什么脏东西了,从她身边走过,我浑身上下都觉得凉飕飕的,她那双眼睛哪里是活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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