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得知慕朝游留信,再到赶来鸡头山上,瞧见这鬼物的第一眼,王道容便心知,眼前这鬼物正是他放任建康阴气汇聚所形成的鬼孽。 邓母对慕朝游的恨,以及四方阴气对神仙血的向往,促使它们凝结成孽,借着邓母身躯孕育而生。 这正因为是四野亡魂化生而成,才长成这般人类断肢拼接而成的狰狞模样。 这有点略略出乎王道容的意料。 他本打算收服驯化这只鬼孽为己所用,但面前这只孽其貌寝丑陋,令王道容难得迟疑了一瞬。 他平日里就极为注重姿态,驱使这样的东西上阵杀敌,恐怕徒增笑柄。 他心中还未决断,又旨在收降,因此剑光虽然迅如飞电,厉如惊雷,但也只是以斩断它行动能力为主,并未打算伤它性命。 只是困兽犹斗,狗急跳墙,这只鬼孽灵智未开,意识也都是一众亡魂残存凝结而成的共同体,眼见局势顷刻翻转,几百只亡魂,几百道声音齐齐不满地尖啸起来,促使它拼命一搏!! 鬼孽突然挣扎剧烈,慕朝游和王道容觉察到蹊跷,不约而同齐齐加快了攻势。 哪知道这鬼孽被逼进末路,这一番攻击竟然只是佯攻,一掉头,竟朝着远处瑟缩在一棵松树下的阿雉奔去! 慕朝游大吃了一惊,配合王道容一剑将它半个身子都砍落了下来,却还是低估了这只鬼孽求生的欲望,它竟拖着半边血淋淋的身子,数十只手一齐攥住了阿雉的腿脚,朝崖下摔去! 慕朝游大脑嗡嗡作响,来不及分辨王道容到底说了什么,只知道决不能让阿雉受自己的拖累,命丧于此,忙飞身去追,终于赶在阿雉坠崖之前,一剑挥出万钧雷芒,将桎梏着阿雉手脚的人手丛齐齐斩落脚下! 鬼孽吃痛之际,发出一声尖锐的凄号。 这竟还是佯攻! 它余下的那十数只“人手丛”,一部分应付赶来的王道容,一部分顺势缠上了自己真正的目标。 在手腕脚腕被人手紧攥着甩下悬崖的最后一刻,慕朝游的大脑从未有今日一般明晰,生死一线之际,她已经做出了最迅速,也是最理智的决断,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阿雉推向了崖边! 王道容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接入怀中,阿雉扭过身子,泪流满面,朝着崖下凄声大叫:“阿姊!!!” 时间在这一刻近乎定格,慕朝游摇摇欲坠的身影凝固在王道容的眼底。 那一刻,他心头好像浮现出千百种念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仅仅只是一剑反手刺那鬼孽心口,将阿雉往外一送,赶在慕朝游坠崖之前,拥着她一齐跌入了百丈渊崖。 慕朝游感觉到自己在急速下坠。 在跌下悬崖的最后一秒,王道容突然出现,一把攥住她的手臂。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王道容迅速将手中长剑刺入山壁,以减缓二人下坠的趋势。少年指骨寸寸崩裂,渗出鲜血来,唇瓣却紧抿成一线,不肯轻言松手。 直到剑刃终于不堪承受两人的重量,四分五裂。 王道容往下扫了一眼,在两人落地的剎那间,及时调整了身姿,将身一转,以己身为肉垫,抱着慕朝游重重砸落在地上。 脊背与后脑同时承担着巨大的撞击力,王道容只觉眼前一黑,霎时间便失去了意识。 …… 黑暗。 无尽的黑暗。 王道容孑然一身行走在漆黑的甬道中,远处亮起一星的火光。他微微一怔,未及多想,下意识地朝那火光走去。 甬道的尽头,燃起了一堆篝火,一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正围着篝火团坐着。 柴火之上架着一口破锅。 水已经烧得微热,锅里绑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僮。 那小僮被剥得赤条条的,乌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形容十分狼狈,但唇红齿白,肌肤细若白瓷,明显出生优渥。 仔细看去,这锅内被人烹煮的小僮,样貌竟与他酷肖。 被人绑在锅里煮,这小僮却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冷静,一双乌黑的眼平静寒凉如磷火,幽幽地望着眼前的流民。 火光跃动,自人身上惊起一道道扭曲的影,像鬼在跳舞。 鬼跳动着,贪婪地淌下涎水来,打量着这活人如鬼的世间。 其中一人瞥见那小僮的视线。这小僮瞧人的时候双眼是直勾勾地望,他眼黑多,眼白少,平静过头便呈现出一股古怪的非人感,令人心惊胆战。 那人被他看得心头火起,烦躁起来,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劈头盖脸便扇了他几嘴巴,直将小僮白嫩的肌肤扇得高高肿起。 一阵风来,火光跳动得更加激烈,像是湮灭的人性与跃动着的欲望。鬼影也扭动得更加激烈,贪婪地,激动地,涎水越发汹涌,快快,那细皮白肉,咬一口滋味定美。 在他们脚边散落了一地白森森的死人骨头,瞪着两个黑窟窿,很明显这是死在小僮之前的“前辈”,骨头上那一点点肉丝都已被人舔得干干净净。 这是百姓与士族大批南渡的那几年,中原战乱,流匪四处为恶,人一旦饿极了便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便是世家大族有部曲一路护着,也惶惶终日,生怕哪一天就会成为别人的盘中餐,路上的野鬼。 小小的王道容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与王家的车队走散,身边仅仅跟着一个僮仆,在遇到因为饥饿而失去理智的流民之后,僮仆将他送了出去,换得了自己的一条生路。 小小的王道容容色镇静,他的心底,奇怪的没有感到任何恐惧之意,更多的是好奇,小僮态度抽离,好奇而冷漠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战火湮灭了一切仁义礼仪,伦理道德,这一刻他直面的是人类最原始,最残暴,最凶恶的欲-望。 王道容只瞧了一眼,便事不关己地,平静地收回了视线,任由锅内的水渐渐沸腾,小僮最先被煮熟的是外层的肌肤,然后便是肉和脂肪,心肝脾胃,在沸水里煮熟了,煮化了。 已经很久很久了,他已经很久未曾做过这个梦。 与梦境不同的是,现实中,不久之后正巧有一伙胡匪经过,这伙流民忙着逃命,竞相作鸟兽群散,哪里还顾得上他。 逃跑途中有人撞翻了大锅,幼时的王道容从锅里摔了出来,强忍着疼痛,赶在胡匪到来之前,将自己凑到火堆前,烧去了身上的绳结,一瘸一拐地一口气跑出了十多里的道路。 侥幸逃生之后,他不知往何处去,只能赤-身裸体地惘惘地行走在原野中。 在这之后数年,王道容会常常做梦,梦到险些被流民烹煮分食的这一日。他也没告诉王羡自己曾经历的一切,因为在他看来实在不值一提。 日夜做梦,也不是因为害怕,更准确地说是想—— 重温。 那跃动的火光,劈剥作响的柴火,人们凹陷的双眼里深深的贪婪,给他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生活的乐趣,游走在生死一线的感觉叫人战栗。 或许这多多少少也是因为他流着王家的血,琅琊王家子,尤擅在风雨飘摇,权力更迭的政治漩涡中,放手一搏,火中取栗,又在既得利益之后,谦抑节欲,作出温良恭顺的平正姿态来。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是乐于游走在生死一线中的疯子。 王道容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远方的黑暗越来越浓,黑得伸手不辨五指,更休说方位,他心中正不解之际,黑暗中隐约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熟悉的呼唤。 “王道容!” “王道容!!” 是慕朝游的声音,王道容微微一怔,旋即睁开了眼。 - 下坠时的冲击力,让慕朝游和王道容两个人都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慕朝游受伤最轻,也最先回过神来。 她扭头看到身下被当作肉垫的王道容,愣了一下,慌忙从他身上爬起来。 王道容双唇紧闭,阖着眼,昏迷在地,死生不知。 慕朝游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呼唤他:“王道容?” “王道容?” 王道容仍静静地阖着眼,倘若不是他苍白如雪的面色,那一瞬间,她甚至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鸡头山山势不算高,但这一处崖下人迹罕至,杂草丛生。天色暗了下来,黑夜幽深得宛如巨大的兽口,让她微有些恍惚。 因为是从高处落下,她不敢随意搬动他,可这样一来,又无法察看他的伤势,他呼吸微弱得简直像狂风中的烛火。 慕朝游毫不夸张地整个人都懵在了当场半秒,耳畔好像锣鼓喧天嗡嗡响,她全身上下的血液几乎都要冻毙了。 她做梦也想不到摔下来的时候王道容会拿自己当肉垫。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救她性命了。 他们曾经相依为命,他是她穿越到这个操蛋的世界的第一个人。 拨开那些恩怨纠缠,爱恨情仇,他在她心中的地位都是毋庸置疑,无可替代。 百般情绪只交织在一起,只成了一句话。 王道容不能死。 想到这里,慕朝游鼻尖一酸,再也忍无可忍,险些淌下眼泪来,内心凄惶难以言说。 她害怕他就这样死了! 强忍住泣意,她一迭声继续呼喊:“王道容?”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人眼睫忽然轻颤了一下,慕朝游没有放过这样的细节,顿时大喜过望,“王道容,醒醒!” 伴随着她的呼唤,王道容终于一点点地睁开了眼,乌黑的双眼对上她视线的剎那,慕朝游忽然感到不对劲。 “王道容?” 明明她近在咫尺,王道容却颤动着纤长的眼睫,没有焦距的双瞳四下搜寻着她的踪迹:“朝游?” 慕朝游当他是因为夜盲,看不清周遭的环境,便又呼唤了他一声,从袖笼中摸出燧石袋,亮起了一道小火苗,“我在这里。” 王道容眼睫动了动,极力想要从一团黑暗中找到她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少顷,少年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王道容静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慕朝游愣了一愣,一颗心因为他古怪的安静沉了沉,忙问说:“王郎君,你怎么样?” 还没等他开口,远处的山林中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啸叫。 慕朝游面色遽然一变:“是那鬼物!” 它还未死,追上来了! 她伸手想拉起王道容,“你还能站起来吗?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王道容一动未动,对她伸出的手视若不见。 慕朝游不解地睁大了眼,“你怎么不走?” 火光照亮王道容秀美的容颜,他安静了少顷,这才徐徐开口说,“你走罢。” 慕朝游:“……” 王道容垂睫淡声说:“我落下来的时候,腿摔断了,眼睛也看不见了。” “这鬼孽迟早会追至此处,带着我只是负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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