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照常上工,生活,绝不肯流露出任何担惊受怕的疲态出来。 生活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唯独就在一个月的期限将到之际,她面馆附近的酒楼忽然改换了面目,摇身一变,开始经营起水引来。 前些时日,这家酒楼就一直在叮叮咚咚的装修。 两家主营业务不一样,目标群体也不一样,慕朝游本也没放在心上。 可这一日,慕朝游正跟老吕待在厨房里研究新菜式呢,阿雉忽然跑过来说:“娘子不好了!旁边那家和丰楼开业了!” 老吕有点儿没搞清楚这其中的逻辑:“开业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阿雉一路跑回来,累得大汗淋漓,小脸憋得通红,“可是,可是,他们店里的人说,这一个月都可在他家中吃面,只要两个钱……” 话音刚落,慕朝游就跟老吕齐齐一愣,“多少钱?” 她们面馆因做得是附近普通市民的生意,价格不算过于低廉,但绝算不上贵,一碗肉面也不过六钱左右一碗。 老吕咋舌:“两个钱?他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正好最近店里也没什么生意,阿雉自告奋勇要留下来看店,慕朝游就和老吕出去看了一眼,赶了个热闹。 说是看一眼,实际上全是看人头去的。 慕朝游到的时候,酒楼的大门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举目望去,乌压压全是人,众人热情以待,翘首以盼。 那门前正在主持秩序的,喊得嗓子都哑了,抡着胳膊扯着嗓子喊:“一个个来!一个个来!都有都有!” 老吕忙抓住身边一人问:“怎地这么多人?” 那人笑说:“主人家心善,开业第一日免费请大家吃饭呢!” 老吕晓得这下面馆生意怕是要糟,登时拧紧了眉。一直到回到面馆他眉头就没松开过。 慕朝游心里无端突突直跳,仿佛看到前方头顶的乌云,预感到有灾厄即将降临。 这酒楼会是王道容的手笔吗?王道容终于动手了? 老吕:“这哪里是做生意,这分明是砸场子来的!” 她仍安慰老吕,叫他不要担心,“或许只是开业前几日的噱头。”但说实话她心里也没底。 “唉。”老吕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两人回到店里,客人都被旁边的酒楼拐去了,店里冷冷清清,萧条得很。 慕朝游心跳得剧烈,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信息,她百思不得其解,王道容此举无非是打算挤压她的生意,掐断她谋生的来路。可是她不惧怕这个。之前王道容和顾家主动赠礼足可保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可如果,她有钱无处花呢? 想到这里,慕朝游浑身一个激灵,忍不住“啊”地跳了起来!! 老吕被她唬了一跳。 慕朝游却来不及解释,急急地跳下了食肆短阶,伸手拦了一辆车往集市而去。 果不其然,一连问了数家买卖面粉的店面,都被告知面粉已经售罄。 可她分明亲眼瞧见晚她一步的顾客买了面粉回家。 是售罄还是独独不卖给她一家? 不论她如何质问,这位店主却始终摆手,不肯退却半步。 非但如此,甚至还转身递给她一个眼熟的漆盒。 瑞鹿纹的漆盒,打开一看,底部仍压着一张淡红梅色的花笺。 隽永明丽的小楷,墨色清淡。 “朝游。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三日之后,容在和丰楼设宴以待。 “王芳之。” 紧捏着这张花笺,慕朝游恨不得直接掏出袖中的短剑冲到王道容的面前,把他的头割下来,丢到脚底踩个稀巴烂。 或许他并不是想断她生计,他只是要亲手摧毁她的事业。 足足隔了好一会儿,她才缓了口气,剧烈的心跳一点点平复下来,只剩下淡淡的紧张的余韵。 她走出屋,席地在堂屋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晚风是燥热的,阶旁的兰草在晚风中摇曳,石阶坐久了有些阴凉透入人体肌。 反复劝慰了自己几遍,慕朝游双手抱膝,静静地凝望着远处缓落的一轮红日。 霞光铺海,半轮红日就这样沉入海里去了。 王道容这第一波攻势,无非是想逼她低头。却反而激起她的愤恨,又从愤怒中催生出一股鲁莽的犟劲儿来。 如今她愤怒倒是不愤怒了,只恨不得生啖其肉罢了。 她偏不低头。 那就来看看吧。 看看就算是蝼蚁,单凭一腔热血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 那张字条被慕朝游直接丢进灶膛里烧得一干二净。三日之后,她并没有如王道容的意赴那场约。 南国视为官不治政务为高雅。 王道容白日里倒是照例去了门下官署点了个卯,便随便寻了个理由早退了出去。 当初他猜中了陛下心思,以退为进,果然被陛下欣然摘了司灵监监正一职,调往门下,迁给事中,品第五,只不过给事中无常员,注定清贵而清闲无事,这也正合他目下以静守动的处事原则。 邓浑之死,令王道容顺水推舟退了顾家亲事的同时,也摘了市令的官帽。南国市令地位卑下,多为寒门充任,也方便他安插人手。 事后,他曾特地请了建康令一顿酒,借此打通了与建康令的关系。 这本是当日随手布下的一枚闲棋,是为防止邓浑之事重演,护她经商平安无恙,今日正可为辖制。 出了官署,王道容叫来市令,又提点了几句,这才从容不迫地回到了和丰楼,独坐阁楼,等待嘉宾。 从日出等到日暮,也未等到慕朝游现身,阿笪都有些慌了神。王道容却眉目不动,心平气和。 酒楼老板小心翼翼找上来。这家酒楼早在三月之前就改换了主人,成了王道容名下的置业。 看着面前的小主人,老板面露难色:“郎君……店里要打烊了,外头晚上不安全,郎君是索性留宿呢还是小人派些人手护卫郎君回去?” “我就不留了,这些天辛苦你了。”王道容略一颔首。 阿笪见机便又摸出一锭金子出来。 老板双眼微微一亮:“郎君这……白日里才送了钱来。” 王道容言简意赅:“这是单独给你的赏钱。” 他掀帘出去了。 阿笪忙举步追上去,一边追,一边回头说:“机灵点儿,干得好日后的赏钱少不得你的!” 月升了出来。 这些天建康城内游荡的行鬼渐少,大街上也有了几个大胆的人影。 王道容素来是不在乎这个的,他慢慢地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银色的月光照亮他白玉般的肌肤。 阿笪想不通:“郎君想让慕娘子回心转意何必这么麻烦呢?” 这个年头,世家大族就没几个干净的,他们不事生产,侵吞田地,放利子钱,官商匪沆瀣一气。 虽然主家王羡性子仁善,但阿笪多多少少也从别家耳濡目染了点儿。 先占了面馆,不服就打,再不服就绑了身边的亲朋好友,再打,打到服,多简单的事儿啊,何苦拐这么大一个弯,当然他也知道郎君是舍不得慕娘子,他也舍不得。 王道容停下脚步,语重心长地说:“阿笪。你处事太偏颇了。” 阿笪:“我看别人都这么干的呀。” 王道容摇摇头:“阿笪你随我打过猎。打猎时人们是如何做的呢?” 阿笪:“这我知道!放狗去追,去咬,追到精疲力竭,一箭射死!” 王道容:“如今也正如此。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步步做。” 月光下,少年眉目清淡超然:“人的底线更要一步步试探,更要叫人摸不清楚你心中所想。上来就把筹码亮给人家将人逼到死角反倒不好。” 阿笪笑道:“多谢郎君教诲。我不懂这些有的没的,只知道郎君说这一大通,恐怕是正享受与慕娘子斗智斗勇呢。” 王道容不置可否,不辩解,也不再多言。 明明今日慕朝游没来赴约,王道容却情绪稳定,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平和的,乃至愉悦的气息。 阿笪月色下见他清淡柔和的脸,自己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不管结果如何,至少这些时日郎君的目的是达到了。慕娘子从一开始的视若不见,但如今眼底了不就只有王道容一人了吗? 恐怕这几天里慕娘子那双眼一直盯着他,琢磨他,彻夜难眠吧。哪怕是靠这种偏激的方式,王道容还非叫慕朝游惦念着他,记恨着他。慕朝游恨不得从他身上咬块肉下来,恐怕王道容不但不动怒,反倒更加欢欣。 月光下,王道容情绪平和,容色淡渺,淡雅绝伦,愈发如仙如鬼,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化去,又好像亘古的长夜黑暗,永远笼罩在人心头,像一片月光落在手臂上,凉得叫人心底发寒。
第076章 几日之后, 附近的那家和丰酒楼,因其物美价廉,愈发红火起来。而面馆一天下来也见不到两三个食客。谢蘅倒是光顾了几次, 只是前些时日建康梅雨, 袁夫人又病了一场,牵绊住了他的脚步。慕朝游又有意瞒他, 他也暂不知店内窘境。 老吕整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嘴上都起了好几个火痘。 慕朝游安慰他:“他们这样撒钱回不了本的。有多少钱够他们撒的?” 老吕叹气:“道理是这个道理, 我听说这家背靠了什么豪族,只怕不等他家没钱, 我们周围这几家就要倒闭了!” 慕朝游心知老吕的担心并不无道理,自王道容动手至今, 面馆的形势已经十分严峻,店里所囤积的粮油所剩无几, 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市场不愿卖她, 只能出城去城外的草市进货, 只是这一来二去, 又横生出许多问题来。 村镇的草市货源散, 货量小, 都是村民们自家吃用的,质量没那么多讲究。 好在当日王道容与顾家所赠的钱货,足够她下半辈子奢靡度日,经济状况仍优容无忧,每月还能照常发下工钱并照拂梁娘子。 说起梁娘子, 自那日她知晓事情缘由之后, 便委婉告知了梁娘子她夫婿已经身亡的消息。 梁娘子突闻噩耗,着实病了一段时日, 不过这个苦命的女人仍展现出了乱世百姓顽强而惊人的生命力,半个月下来,就已经能强打起精神外出谋生,以图在京城暂时落稳脚跟。 这事毕竟是因她而起,彭仆元死有余辜,梁娘子却是无辜。 京城大,居不易。大家在这个时代活着都不容易,既叫她撞见了,能搭把手的地方慕朝游便尽量能帮就帮了。 慕朝游:“这几个月工钱照旧发──” 老吕急说:“娘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慕朝游:“我晓得你不是这个意思,但你与阿雉背后都有一大家子日常嚼用,我说这个,也是想让你们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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