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衍忱眸色不着痕迹地稍凝。 或许是春琼楼的教导,叫她们心底再是情绪汹涌,也会笑脸迎人。 她学得很好。 也学以致用。 让胥衍忱心底略微一沉。 有人来了,周时誉踏入的时候,他望着院内的两个人,莫名有一种乱入打扰的感觉,他只是诧异了一下,就如常地走近: “主子,都安排妥当了。” 他没有忽视十鸢,冲着十鸢点了点头。 十鸢听得一头雾水,这声安排妥当是指什么?但她乖顺地仿佛傀儡,什么都没有问。 胥衍忱颔首,他偏头望向十鸢:“和我一起出去?” 他语气如常地询问,仿佛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周时誉脸色有点古怪起来。 十鸢看出来了,不禁有点迟疑: “出去?” 她在想借口推辞,毕竟,外人的眼色,也让她觉得她站在胥衍忱身边格格不入。 但胥衍忱在她想出借口前发问:“你不情愿?” 情愿二字,像是给这个问题加了层什么意义,让十鸢指尖轻颤了下,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这问话也斩断了她拒绝的后路。 十鸢偏过头,嗔笑:“哪有公子说得那么严重,十鸢当然想要一直陪在公子身边。” 情话被她信手捏来,像是说了千万遍,惹得某人意味深长地投来注视,十鸢脸上染红,险些不敢和那道视线对视。 十鸢心底颓然。 她学得有那么差劲么,明明这些话由顾姐姐说出来时效果很好。 胥衍忱摇了下头,他撂下杯盏,双手交叉放在膝上的狐裘上,十鸢上前握住了轮椅手柄。 周时誉看得挑了下眉。 主子中毒导致双腿不良于行后,惯来不喜人近身伺候,他只是出门短短数日,怎么一回来感觉天都变了? 周时誉侧了侧身,给二人腾出了地方。 十鸢推着胥衍忱从春琼楼出来时,没有一个人阻拦,而马车早准备好了,十鸢扫了一眼,发觉胥衍忱带来的人都在这里了。 她有点疑惑,但很快,她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座位于城南的宅子,十鸢推着胥衍忱进了宅子后,周时誉在一旁引路,解释: “房间都收拾好了,主子直接入住即可。” 主子的身份,本就不该住在春琼楼的,行动不便不说,也是担心前楼的热闹惊扰了主子。 他们这一趟来衢州城有点急,否则,也不会借住春琼楼一段时日。 话落,周时誉不动声色地觑了眼十鸢,有点拿不准主子要怎么安排十鸢,是否要让十鸢也一同住下来? 一路进了院子,瞧得出院落都是刚收拾过,十鸢保持着安静。 直到胥衍忱出声: “要转转么?” 他在问十鸢,十鸢也听得出来,她一点点握紧了手柄,掩住了心底的涩意。 她忽然在想,如果前世她再等等,是不是也会等到这一幕? 她当然听得懂胥衍忱的言下之意,所谓的转转,不过是让她熟悉一下宅子,他有留下她的意思。 这应该也是晴娘和顾姐姐她们的目的。 十鸢心想,如果是前世,她一定会答应下来吧。 但她前世被困得太久了。 她不想再被困在后宅了,即便那个人是胥衍忱,她也不想。 十鸢掩住了唇,眼尾仿佛勾起轻微的幅度,鼻尖微皱: “十鸢倒是想,可惜时间太晚了,再转下去,我怕是赶不回去了。” 她在委婉地拒绝,在告诉胥衍忱,她终究是要回春琼楼的。 周时誉眼观鼻鼻观心,转头看院子中栽的花,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胥衍忱眸中的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他抬眸望向十鸢,两人四目相视,气氛像是一时凝固,周时誉都有点待不下去。 许久,胥衍忱叹了口气,叹息声弥散在空气中。 十鸢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周时誉感觉到这二人是有话说的,他不该再待下去了,片刻,在周时誉悄无声息地退下。 院子中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时间仿佛都变得缓慢,安静蔓延在二人之间,许久,是胥衍忱打破了沉默: “重逢后,好像还没问过你,怎么改了姓?” 十鸢蓦然一怔,下一刻,她再控制不住情绪,她迅速地低下头,涩意堆满了眼眶。 泪水想要汹涌地砸下来,但被人竭力忍住。 往事回忆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嗓间仿佛被堵住,涩得格外难受,十鸢笑: “原来公子还记得十鸢。” 咬字都变得艰难起来。 十鸢,十鸢。 她像是又回到那一年——一路逃荒,生父望向她的眼神和豺狼没什么区别,十鸢一直都知道,父亲想卖了她的心思从未消失过,只要卖了她,那点银钱至少能让他活下来。 年少时,她尚且懵懂,一夜间,忽然被娘捂住嘴带走,娘浑身都在发抖,胆小怯弱了一辈子的人冲她摇头,想要把她带出魔窟,她们拼命地往前跑。 疲惫,饥饿,脱水,不论哪一点都能要了一个人的命。 她们从未出过远门,连路都不认得,害怕被父亲追上来,也害怕被人拦住,整日都处于担惊受怕中。 一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孩子,在那个世道根本活不下去,所有人望着她们的眼神都仿佛在冒着光。 人是人,也不是人,饿到极致时,没人会想着那一点淫.意,十鸢至今好像都能记得他们隐晦又直勾勾地朝她和娘望来的眼神。 他们在吞咽口水。 那种目光让人觉得手脚都冰凉, 胆寒,也叫人齿冷。 十鸢只记得那一夜,她和娘拼命地逃,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一行马车挡住了她们的路。 马车低调,但十鸢和娘一下子吓得脚软。 能坐起马车的人,都是非富即贵,贵人的马车,岂是她们这种人能拦的?她们害怕一鞭子抽下来,好像不论怎么做,都是绝路。 十鸢被娘拉着跪下来,不断磕头,她听见娘磕磕绊绊的求饶声。 马车被人掀开,有人持伞走下来,大雨磅礴下,十鸢其实记不清那人长什么模样了,她只记得那人腰间挂着的玉坠,轻晃着人眼。 他沉默了许久,叹了一口气,十鸢听不懂,但她听见他说: “良叔,将她们带上吧。” 他简短的几个字,她和娘却是迎来生机。 随行的侍卫,将流民吓得不敢靠近,于是,她们借着贵人的马车一路进了城中。 那几日像是神仙日子,十鸢从不知道原来世上有这么好看的房子,还有这么好吃的食物,但她和娘不敢乱走,也不敢贪吃。 娘生病了,病得高烧不断。 贵人替娘请了大夫,她趴在娘床边哭得不行,她害怕,害怕娘有事,也害怕娘会留下她一个人。 有人问她: “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十鸢记得这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救了她和娘的性命,她下意识地要跪下,被人拦住。 她只能磕磕绊绊地:“……七、七岁,我叫……招娣,刘招娣。” 娘嫁给父亲七年,诞下过三个孩子,皆是女孩,她是最小的那个,她从未见过前两个姐姐,只听娘提起过。 一提起就哭。 哭后,娘就会抱着她,低声哀求,你要是男孩就好了。 她年少时不知原因,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前面的两个姐姐都病死了,死得潦草。 因为父亲说,丫头片子不值当费钱。 所以,病了也不会去有人管。 她说完名字后,有人蹲了下来,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少年清隽,他沉稳得仿佛不似这般年龄人,他望着她的眼神让她看不懂,但她听见他说: “这名字不好。” 十鸢茫然。 在娘病好后,她们没了理由再待下去,贵人救了她们,她们不能再麻烦贵人了。 但她不懂,娘要带她走时,她忽的攥住了贵人的衣袖,她仰头问贵人: “恩人,我们能不能和你走?” 她觉得这段时间的日子仿佛是在梦中,让她不愿意醒来。 要是能吃饱穿暖,她想,她愿意给贵人当奴做婢的。 娘惊恐地拉下她的手,当下又要跪下,于是,十鸢知道她又提出了一个不该提的要求。 她怯生生地放下手。 贵人垂眸,沉默了很久,他说:“我要去的地方很远,没有办法带上你们。” “很远,是多远?” “远到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 十鸢听不懂。 贵人对她说:“衢州城很快会来新太守,朝廷颁发了赈灾的命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么?十鸢不知道。 她被拉着离开,回头只看见贵人仿佛被掩盖了光中,她忽然转头跑回去,她仰头问他: “恩人说我名字不好,那什么样的名字才好?” 她学着往日村子中的学子向夫子磕头,她也朝贵人磕头,她说:“恩人可不可以给我赐名?” 她不想叫招娣了。 贵人沉默了好久,久到十鸢以为她又说错了话。 “十鸢。” 十鸢倏然抬起头,他也垂眸望向她:“望你日后十全十美,鱼跃鸢飞。” 十鸢不懂这是何意,但她牢牢记住了十鸢这两个字。 她的新名字。 但谁都没有想到,衢州城赈灾,流民全部涌入衢州城后,她会再遇见父亲,她亲眼看见娘被打得头破血流,她拼命护着娘,却怎么都护不住。 她亲眼见到娘再也没有爬起来。 她被那个被她叫做父亲的人拉起来,一路走到热闹之处,他低声下气,望她的眼神厌恶又像是在看一堆银子。 再后来,晴娘替她娘收敛了尸体,她也被晴娘带入了春琼楼。 晴娘问她姓名。 她呆滞了许久,一点点挤出了这个名字——程十鸢。 她娘姓程。 她叫程十鸢,不叫刘招娣。 …… 十鸢当然知道,胥衍忱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他或许只是弥补。 得知他离开后,她其实没有如他期许那般过得好,而是落入了风尘之地。 但他有什么好弥补的呢? 他从来都不欠她什么。 是她欠他。
第10章 十鸢没有想过会和恩人有重逢的一日,更没有想过重逢的场景会是在春琼楼。 他依旧矜贵自持,她也仍然卑微低下。 院落中安静了许久,胥衍忱问: “当真不留下?” 十鸢笑着摇头。 胥衍忱也笑,最终选择尊重她的决定,轻缓道:“我让人送你回去。” 来时,十鸢记住了路,她迟疑地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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