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大莫过于心死,连彩儿说这些的时候,已经没有眼泪,眼泪早都流尽了。 听完连彩儿的自述,宋三郎深吸一口气,连县衙里的师爷都饿死了,那么下面的老百姓呢?简直不敢想象…… 宋三郎不由问道:“你们的父母官县太爷呢?他就任凭自己的师爷活活饿死?还有郭县的百姓呢?” 连彩儿:“县太爷逃荒去了。” 县、太、爷、逃荒去了…… 连彩儿轻飘飘一句话,却叫三郎同茂哥儿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师爷饿死,县太爷逃荒,上面都乱了,下面的情形该是何等糟糕!!! 宋三郎按下心中情绪,扫了一眼连彩儿,肃声道:“连彩儿,本官正是前往中州赈灾的钦差,你把你在中州的所见所闻详细与本官说来。” 连彩儿闻言,手抖了一下, 猛地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宋三郎的官袍上,半晌,忽然哽咽。 连彩儿向宋三郎诉说了中州百姓的惨状,另外还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 说是郭县明明是个贫县,上面人却要县太爷年年虚报收成,每每他爹做账之时都是痛骂叹息又无可奈何。 结果等到大灾来临,县里的粮仓拿不出一粒粮食来,朝廷却以为他们有,为了应付朝廷派来的官员检查,只得检查时往施粥的锅里放米,等到检查的官员一走,锅里全是水,连谷糠都没有多少。 宋景辰在一旁听得心头火起,霍然起身,怒道:“可恶至极,身为百姓的父母官竟然如此对待治下百姓,当杀!” 宋三郎按下他,“你先别激动,听她把话讲完。” 宋景辰气鼓鼓龇着小虎牙道:“爹,这种狗官简直闻所未闻,天下间少有!” 宋三郎心说那是因为你见识之少,更不懂做官的复杂。 三郎拍拍儿子的小手,对连彩儿道:“你继续讲。” 连彩儿看了宋景辰一眼,有些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为自家县太爷诉不平。 她道:“小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我们县太爷已经是难得的好官,他已经尽力为我们郭县的百姓想办法,就连他自己的亲娘也都饿死了。” “这……” 宋景辰抓抓自己的小头发,彻底风中凌乱了。 宋三郎抓住重点问连彩儿:“你爹所做账本你可知晓放在何处。” 连彩儿闻言用力点头,“知道,爹爹临走前特意叮嘱过,说他将真账本做了两份儿,一本藏在县衙,一本藏在我们家里。” 宋三郎点点头,不愧是做师爷的。 三郎可以预见:郭县之事只不过是显露出来的冰山一角,中州果然不止有天灾,更有人祸作乱。 宋景辰道:“爹爹,大哥,如此看来这些官员惯会应付朝廷的检查,我们不能大摇大摆进城,得要乔装打扮。” 宋三郎笑了笑,看向侄子,“茂哥儿以为我们当先去何处?” 宋景茂想了想:“我等行程早有驿站人员通报,眼下中州城内必然一派全力救灾景象,或可在中州上一站易装。” 宋景茂又指着小方桌上的中州地图,“三叔,不若我们绕路巴县、平县、郭县、长阳等地。如此,几个县下来,中州的真实情况便可摸查清楚了。” 宋三郎向侄子投去赞许的目光,点头道:“茂哥儿所言甚是有理,就依你所言。” 宋景辰忙紧得过来,“爹,还没夸我呢。” 三郎点了点他额头笑道:“辰哥儿的乔装打扮亦是个顶好的好主意。” 车厢内空间有限,连彩儿一个及笄少女,又非家里的丫鬟侍女,自然不适合同乘一车,宋三郎又找了辆车,使其乘坐。 五日后的清晨,几人到达中州下面的巴县,还没进城呢,就已被中州旱情之严重震撼到。 正当夏季,本应绿草青青,麦苗金黄,可放眼望去,入目处全是苍凉荒芜,不要说是树叶子,路边的树皮都被剥光,露出光秃秃的内里。 他们路过时,几个瘦骨嶙峋的半大小子正骑在高处的枝叉上,伸着细细的胳膊用力去攀折更高处的树枝,那枝叉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踩断将人重重摔下,但却没有人在乎这个。 而此时,地上已然躺着一个摔死的,鲜红的血迹从他鼻孔、耳朵、嘴巴里流出来,染红身下干涸的土地。 坐他旁边的小孩对眼前令人触目惊心的死人尸体视而不见,只麻木的抓着一把观音土往嘴里塞填…… 三郎本能地想捂住儿子的眼睛,手指动了动,却又无力放下,已经来到这种人间炼狱,遮得住吗? 宋景辰小脸儿苍白,扶着车窗子干呕,却吐不出任何东西来。 “乖儿,莫怕。”宋三郎揽过小孩的肩膀,轻声道: “以救苍生者,世间英雄也,英雄无惧无悔,犹金乌不畏黑暗,其光所照,无暗可匿。见人之苦难,方悯人之苦难,而救之。 ” “爹爹、大哥同你一起改变这里的一切,好吗?”
第162章 谁不说一声“好狗!” 这会儿已近晌午, 日头开始发威。 连续几个月缺雨,本就无精打彩的巴县县城被晒得连呻吟的力气都欠奉,大白天,偌大个县城鸦雀无声。 不要说是鸦雀, 就连砖头缝里的蛐蛐儿都被饿急眼的老百姓扣出来烤着吃了。 此时巴县县衙的后宅内, 一名宅院家丁, 正端着半盆子鲜红诱人的生肉从灶房里溜达出来, 沿着庑廊往后面小花园走。 汪!汪!呜汪! 花园墙角处,一条足有半人高的黑色敖犬闻见肉味儿朝着来人猛吠,想是急着吃, 连蹿带跳的,拇指粗的大铁链子被它拽得哗哗作响, 狗脖子上健硕的肌肉随着它扑咬的动作不住抖动,溜光水滑的皮毛在阳光下缎子面儿一样闪亮—— 谁见了不说一声“好狗!” 张三没急着喂狗,探头探脑朝着四下张望一番,见院里没人, 熟练地从狗盆子里抓出两块儿肉塞进衣襟。 他不敢多拿, 旺财是县太爷的爱犬, 若这狗瘦了,他这份又轻闲又有油水儿可捞的肥差可就泡汤了。 张三将剩下的生肉一股脑倒进狗盆里, 又弯下腰来蹲在地上收拾旺财甩到盆子外面的食物残渣,蚊子小也是肉呀, 就怕积少成多。 大哥家里俩妮子全都卖了, 就剩下侄子一根儿独苗,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绝了后, 大灾之年日子都不好过,能帮一把是一把吧。 喂完了狗, 张三往回走,在花厅廊下正遇见县令唐兴德踱着四方步慢悠悠往正屋里去,张三心中一紧,忙低头哈腰陪着笑叫了声“老爷。” 唐兴德从鼻子里若有似无的哼了一声,目若无人的继续往前走。 张三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老爷的厉害,心里害怕,着急忙慌地低头往外走,却不想与外面着急忙慌跑进来送信之人撞到一起—— 猝不及防,藏在衣服里的两块生肉从衣襟滚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正落在唐兴德脚下。 张三一时吓得不知做何反应,愣在当场。 啪! 与他撞一起的县令亲信黄彪一个耳刮子猛抽在他脸上,打得张三一个趔趄后退,半张脸迅速肿胀起来。 “好大的狗胆,竟敢偷肉,怪不得这些日子旺财光吃不胖,却原来全都进了你个狗杂碎的嘴里,这年月儿一口肉比黄金还贵,你这张狗嘴怎么敢,你也配!” 唐兴德目光阴鸷,冷冷地瞟了张三一眼,不耐烦摆了摆手道:“拉下去处理,我看以后哪个还敢效仿。” 张三吓得瘫软在地,反应过来后连连磕头求饶,唐兴德只说了声“聒噪”,张三便被人捂了嘴拖将下去。 这条敖犬乃是唐兴德花大价钱托人从千里之外寻来,是要用来献给身为中州巡抚的远房堂哥。 这位堂哥最好猛犬。 处理完张三,唐兴德抬起眼皮瞟了黄彪一眼,不悦道:“慌慌张张,何事禀报?” 黄彪忙哈腰道:“老爷,巡抚大人派人捎来口信儿,说是皇帝陛下派来的钦差大人并未直接去中州城,半路转道了,说是极有可能来了巴州,要老爷您做好应对。” 闻听此言唐兴德猛得眉毛一跳,顿感不妙,忙道:“可有说何时到达。” 黄彪心下一紧,这他倒是忘记问,对方也没说,想是也不知晓,黄彪道:“想是巡抚老爷也吃不准,不过巡抚老爷得了信儿,再派人来通知,这前后一耽误,小的估计应该就在这一两日的功夫。” “对了老爷,来人还说这位钦差大人乃是皇帝特封提拔上来的新人,底细秉性无从得知,要老爷您谨慎对待。” 唐兴德眉头蹙得更紧,道:“快,先派人去通知驿站以及守城,有可疑之人进城速来通报!” “小的明白。”黄彪领命后,突然想起一件顶要紧的事,低声道:“老爷,咱们把粮仓里的粮食低价卖给粮商,再利用朝廷拨款高价买回来陈年发霉的粮食给老百姓赈灾,那账本儿……” 唐兴德阴□□:“对双方有利的事,那些粮商自不会多嘴,再者说了,钦差能在这里几日,过几天拍拍屁股走了,他们还不得继续在本官手下讨生活,谅他们没这胆子。” “那刘主薄哪里……?” 黄彪是唐兴德的小舅子,两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自然对唐兴德的事格外上心。 唐兴德肯定道:“他不敢,他知道本官与巡抚大人的关系。” 两人正嘀咕着,县衙外传来“铛——”的一声钟响,县衙大门口给灾民们施粥的时间到了。 唐兴德眯了眯眼,吩咐黄彪:“从明日起,叫他们把熬粥的麸糠换成糙米,都给老爷我警醒点儿。” 随着施粥的钟声一响,县衙大门口的粥棚前,乌压压一片挤满了等着领粥的饥民,粥棚里三口大铁锅冒着热气,清汤寡水,几乎一眼都能看到底儿,施粥的衙役拿着大铁勺子用力搅合两下,总算是见着点儿浑浊。 “排好了,排好了,都排好了,不准挤!” 维持秩序的衙役一边吆喝着,一边拿着手中的长棍扒拉排队的饥民。 队伍中一个饿急的男娃用力往前挤,被衙役的棍子毫不留情拍在瘦骨伶仃的胳膊上,小孩“哎呀”一声受不住疼,手中的粗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这是他唯一的碗! 没有碗,就领不到粥,小孩又急又委屈,哇一声哭出来。 拿着棍子的衙役三角眼一瞪,“闹什么闹,不得喧哗!” 旁边男娃的娘亲忙捂住小孩的嘴,陪着笑脸给那衙役说好话,“小孩子不懂事,大老爷别跟他一般见识。” 人群中,目睹眼前这一切的宋景辰小牙紧咬,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在他胸腔里激荡燃烧,烧得他明亮清澈的眼睛里染上了红血丝,黝黑的瞳仁中几乎要冒出实质性的火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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