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辰不语。 他终于明白:原来这世上比行善更难的是“惩恶”。 行善无需面对任何心理负担,惩恶却是对自己的重重考验,你要把握分寸,你要面对内心的冲突。过界了你便是冷酷残忍为世人所诟病;不够,你便被恶人撕咬的渣都不剩。 ——三尺正义剑不是谁都能拿得起。 敖犬不比寻常土狗,那是可以与熊狼搏击的存在,发起疯来把人往死里咬,唐兴德被咬得半死不活,在榻上苟延残喘哀嚎了两日便没了气息,那条敖犬自是早就被乱棍打死。 而唐兴德想吃狗肉却反倒被狗吃的事被说书人编成恶有恶报的段子,在巴县城里传播开来,谓曰: 巴县城里有狗官, 狗官吃人似恶犬。 一朝来了观音童, 计谋百出治狗官。 狗官终被恶犬报, 巴县百姓尽开颜。 若问神童他是谁? 陛下亲封爱民使。 爱民使来真爱民, 陛下英明万世传,万世传! 狗官该死,那条恶犬亦该死,多少好人家的姑娘落到那狗官手里,若是不从,便被这恶犬威胁,如今狗咬狗死到一块儿去了,简直是大快人心,罪有应得! 这位编出段子的说书人正是之前宋三郎召集的那批帮役之一,饭都吃不上了,谁还有心思听书,一家人眼看就要饿死,宋三郎给了他条活路。 这位也是个奇才,深谙传播门道,最后一句恭维皇帝的马屁是他特意加上去的,他就不信加上了这句话谁还敢阻止这歌谣传播开来。 与此同时,宋三郎利用唐兴德筹集上来的钱粮大大缓解了巴县困境,加上之前他对灾民进行了有效的分类管理、施粥亦是加以规范化,灾民们得到妥善安置,死亡人数急剧下降,老百姓终于吃上了能看见米粒儿的汤粥,无不喜极而泣! 而这一切的变化,都是钦差大人带来的。 一时间三郎父子在巴县百姓中的声望达到了顶峰。 打开了巴县这个口子,有成功的例子在先,其他诸县依葫芦画瓢就是了,简而言之一句话——劫富济贫,先稳住局面再行抗旱举措。 若有人不配合,那也简单,查帐! 往上倒查三年,查你们顶头上司中州巡抚伪造功绩,查你们下边这些人粮食账目造假。 之前连彩儿的供词以及其父的账本儿,加上巴县的账本,巴县主簿的供词、以及唐兴德与手下大粮商高洪福合谋掏空县衙粮仓,足可管中窥豹,推测中州贪腐之严重。 更进一步,仅唐兴德与巡抚唐兴仁的这层亲戚关系也足够唐兴仁惹上一身臊。 宋三郎决定直奔中州,汇合之前的工部尚书,逼迫巡抚唐兴仁赈灾。 只要唐兴仁肯配合,宋三郎自是也不会追究其做假账之事,他来中州只为赈灾,懒得掺合到靖王与太子的纷争中,你们之间爱怎么斗怎么斗,别妨碍本官赈灾就行。 …… 洛京城,皇宫养合殿内,文昭帝收到了手下人的奏报,奏报中自然少不了那首打油诗。 这可是灾区百姓们称颂皇帝的心声呀,必须得让陛下知道。
第169章 一切皆为我手中之棋子 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 中州大旱就不说了,京城亦是极度缺雨,连日暴晒,烤得人心气浮躁, 文昭帝不耐烦将手中奏折重重丢到一旁—— 旁边张公公见状忙上前递上茶水, “天气干燥, 陛下您润润喉咙, 歇会儿再批阅折子。” 文昭帝接过茶水,轻抿了一口,牢骚道:“旱的旱死, 涝的涝死,这北方大旱正头疼着呢, 南方又开始洪涝。” 茶杯重重放下,文昭帝没好气:“地方上官员就知道巴巴伸着手管朝廷要银子,合着朝廷的银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呗!” “一个个的都来跟朕哭穷,跟朕哭难, 有哪个考虑过朝廷的难处, 考虑过朕这个大家长的难处。” 张公公正要上前宽慰几句, 门帘响动,外面小太监进来呈上奏报, 说是中州送来的。 文昭帝接过来,是他安排在宋文远身边护卫写的奏报, 上面详细记录了宋三郎到巴县后的一举一动, 以及目前赈灾取得的进展。 文昭帝看得眼前一亮:果然是个能臣的苗子! 放弃中州,直取巴县。 此举可最大程度推行他自己的赈灾策略而不受到各方掣肘, 而巴县赈灾取得成功后,再以此为话语权来掌控中州全局——我行我上! 另, 这奏报中将灾民进行分级管理的法子亦是妙策,可最大程度上减少粮食浪费,让更多灾民存活下来。 而这“劫富济贫”的自救之策更是妙极,这帮子豪绅大族平时靠什么供养,还不是民脂民膏,如今百姓遭难,是该吐出点儿来,如此也解了朝廷库银短缺之忧。 文昭帝看得连连点头,越看越高兴,待看到最后宋景辰妙计惩治贪官那段,还有那打油诗,更是忍不住捧腹大笑。 写信的护卫对辰哥儿小孩十分待见,信中屡屡提到小孩每次做事的口头禅就是:本官乃陛下亲封的爱民使。 暗示皇帝宋景辰每次为百姓谋福做事都是顶着皇帝的名义。 张公公见皇帝高兴,陪笑道:“何故让陛下如此开怀?莫非又是辰哥儿立了大功?” 文昭帝击手笑道:“不错,正是辰哥儿,朕亲封的爱民使。”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子将来必为我大夏栋梁。”张公公顺着文昭帝的话恭维。 文昭帝高兴,冲张公公道:“君子比德于玉,你来替朕拟旨,赐宋景辰白玉带,正同他那麒麟蟒袍配成一套。” “另,爱民使替朕体察民情,各级官员见爱民使如朕亲临,不得因他年幼有任何怠慢之举。” 说完,文昭帝忽又摆手,道:“算了,后面这句去掉,辰哥儿尚年幼,太早被捧到天上对他未必是好事,还是顺其自然,慢慢来才是。” “父母之爱子为其计深远,陛下爱才之心,待辰哥儿当真视若亲子。” 闻言,文昭帝忽地冷冷一笑,“亲子?那几个不孝子若真有辰哥儿这般为朕分忧倒好了,非但不分忧,一个个巴不得朕早点儿给他们腾位置呢。” “陛下您多虑了。” “是朕多虑,还是他们多得太多了,太子不安生,靖王小动作也没断过,真当朕不敢杀他们吗。” “陛下息怒。” 文昭帝愤愤然甩袖,“他们该死,站在他们身后教唆怂恿的更该死!” 张公公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继上次的萧家,这次的李家,下一个挨陛下屠刀的会是谁呢。 …… ——中州。 中州巡抚唐兴仁正带领下属官员站在巡抚府仪门外恭候宋三郎一行人。 “钦差大人一路辛苦,唐某有失远迎。”远远地,看到宋三郎款步而来,唐兴仁满脸堆笑的拱手道。 宋三郎揖手回礼,“下官宋文远奉皇命前来中州赈灾,见过巡抚大人。” 唐兴仁假惺惺客气道:“一早就听到消息,本应到城外迎接,只老夫忙于赈灾,实在是抽不出功夫来,还请钦差大人多多见谅,莫要责怪老夫失礼才是。” 宋三郎品级不如唐兴仁,但他顶着钦差的头衔,为皇帝办差自然是高人一等,按理说唐兴仁应到驿站迎接的,抽不出功夫只是借口,他这是在告诉宋三郎—— 你是皇帝派来的钦差不假,可你也要明白你是在谁的地盘上做事。 唐兴仁上来就给宋三郎下马威,宋三郎亦毫不手软,顺着他刚才的话呵呵一笑: “巡抚大人日理万机,方才有中州城今日之局面,有唐大人这样的父母官,实乃中州百姓之福。” 宋三郎的话反讽意味拉满,听得唐兴仁身后的一帮下属官员脑门儿直冒冷汗——真敢“硬刚”呀。 这姓宋的钦差明显来者不善。 唐兴仁脸上的假笑快维持不住,僵硬道:“宋大人里边请。” “唐大人请。”宋三郎彬彬有礼,礼数周全。 唐兴仁恨得牙痒痒。 一众人进到巡抚会客厅,分宾主落座后,唐兴仁命人奉茶,茶无好茶,陈年老茶。十分符合巡抚会客厅的简朴风格,甚至斟茶的茶壶嘴儿上有了裂口也舍不得扔掉。 比起唐兴德,唐兴仁低调地不像一省巡抚。 唐兴仁开口道:“宋大人在巴县赈灾之事本官已经听说了,果然是陛下看重之人,唐某钦佩之余亦为我中州数十万灾民高兴,有宋大人这样的有才之士,想必中州之困不日可解。” 宋三郎淡淡一笑,“岂敢。在下初来乍到,不比在座诸位对中州情况了如指掌,还要仰仗各位与宋某一道为陛下分忧,如此方不负皇恩。” 唐兴仁把责任往宋三郎身上推,宋三郎拿皇帝压人,明明白白告诉众人:你们不是帮本官,你们是为皇帝分忧,你们不想配合本官,就是忤逆圣意。 众人不得不起身离座朝着京城方向拱手:“我等必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 场面话说完,宋三郎不想与唐兴仁绕圈子,更不想与他内耗纠缠,他们耗得起,中州的老百姓耗不起,夏季播种等不起,必须快刀斩乱麻。 三郎道:“唐大人,下官有几句重要的话要与大人说,不宜太多人在场。” 他这话没有避讳众人,一众人识相地起身退场。 客厅中只剩下宋三郎与唐兴仁两人,唐兴仁难免好奇,不由道:“宋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宋三郎单刀直入:“唐大人的账册本官不关心,唐大人为谁办事本官亦无兴趣知晓,本官此来中州只做一件事,那便是奉命赈灾。” 账册、靖王。 石破天惊的两句话让唐兴仁脸色巨变! 宋三郎目光直视唐兴仁:“想必唐大人现在亦是骑虎难下吧,不赈灾一旦招致民祸,唐大人难辞其咎;若赈灾,一些事情怕是捂不住,唐大人亦难逃其罪。” 顿了顿,宋三郎意味深长道:“唐大人是聪明人,若真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猜上面那位是断臂自保,还是为保唐大人不惜暴露野心。” 唐兴仁眉头紧锁,“宋大人的意思是……” 宋三郎:“唯今之计,唐大人只能是出血自救,朝廷那点儿家底想必唐大人也清楚得很,就算之前工部尚书配合大人向陛下哭穷哭惨,陛下亦是有心无力。” “否则陛下也不会活马当死马医把本官派来赈灾。” 既然自己的老底被对方摸了个透,唐兴仁也没必要藏着掖着,摇头叹息道:“谈何容易,中州非巴县那等弹丸之地,各宗势力盘根错节,若要他们把吃进去的吐出来,比登天还难。” 宋三郎见他仍心存侥幸找借口,淡淡道:“唐大人莫不是认为自己只有民变之忧、账册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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