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珙无暇顾及她,在塔上乱窜,失足跌了下去,发出一声闷响。 乌春便挂在空中,成了活生生的靶子! 剜心剥骨的疼。 沈绥,我好冷、好疼啊…… 乌春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流过她这一生…… 春日里生于南疆,七岁丧母,阴晴不定的父王很快续弦,继后善妒嚣张,对她时常打压责罚,只因有哥哥相伴,她才过了段无忧无虑的时日; 十六岁嫁与大梁三皇子沈绥,有了夫君,有了爱人,她待他从来无愧于心,陪伴他在宫中度了四年最凄冷无依的日子; 二十岁时,身边两个情同姊妹的丫头一个死一个下落不明,盼望着枕边人搭救,却是一盆冷水从头泼下,被乱箭穿心…… 皇宫在流血。 她的眼角也红欲滴血。 渐渐地,乌春的嘴角竟然绽出一丝苍白的笑意。 沈绥,若早知如此,我一开始便不会对你有分毫的怜悯! 弑父杀兄之人怎会懂爱?一心权势之帝王何来真心? 乌春的视线猩红一片,竟觉得分外后悔、分外可笑。泪和着鲜血,从面颊上凌乱地滚落。 “沈绥,倘若重来一世,我不求你不得善终,只求与你天涯海角,各自安好,永不再见……” “我不要再爱一个没有心的人了……” 声音悄然淹没在秋日的第一声闷雷之中。 “轰隆——” 天幕骤得炽亮,随后便有倾盆大雨轰然落下,天破了窟窿,豆大的雨滴俨然要将皇宫洞穿。 这场雨,洗刷着一切罪恶滔天的杀戮,洗刷着一切负隅抵抗的不甘。 也洗刷了少女所有的爱意。
第02章 重生 “殿下、殿下……” 是惊莲的声音。 乌春意识模糊之际,乍一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一时心里竟有些发酸。 到底是死透了。死了还能和惊莲重聚,未尝不是幸事。 “殿下,您怎么哭了?”面颊上覆上来柔软的丝织帕子的质感,隔着薄薄的丝帕,还能感觉到手指指腹的温热。 原来人死了也是有感觉的。 乌春试着睁开眼。 眼前的黑暗渐渐褪去,面前惊莲的容貌由模糊逐渐变清晰,一双眼正噙着些担忧与焦急,眸子里倒映着她的面容。 在惊莲的头顶上,是熟悉的水蓝石榴纹床帐。 余光中又瞥见,脱了漆的雕花窗棂之下,立着一个素净的白瓷瓶,瓷瓶中插着鲜艳红梅,阳光照在红梅上,似乎将它浸了层雪光。 地上烧着炭盆,那铜制的盆身有一处凹陷,乌春还记得,这是玉梨当时换炭之时,不留神将炭盆摔了,砸到一块碎石造成的。 这…… 这不是她在大梁毓宁宫里的寝殿的布置吗?! 她怎么回到这里了?! 眼前一只手晃了晃。 乌春回过神来。 惊莲忧心道:“殿下,您在想什么呢?您刚才在睡梦中流泪,怕不是被梦魇着了。还好您醒了,烧也退了,不然奴婢罪该万死!薛尚仪也真是的,明知道您身子畏寒,还让您在冷风中站了足足一个时辰,您是出宫为三殿下祈福,又不是贪图享乐,她凭什么罚您……” 惊莲越说越气,乌春却心里骤地一跳,忽然抓住她的手,“惊莲,你……你说我出宫为沈绥祈福?” “是呀,殿下您是烧糊涂了?前几日宫中设赏梅宴,您趁着这个机会出宫,为在外剿杀西幽贼人的三殿下祈福,只因宫外那平山寺是传言中最灵验的寺庙,求得的符也最珍贵。您只盼着三殿下能够平安归来,哪怕是路上下了鹅毛大雪,里衣都被雪水浸透,您也没动摇过……”惊莲说着说着,竟然心疼得要落泪。 乌春微怔,旋即打断惊莲,“所以现在是……永清二十一年?” 惊莲觉得古怪,一边小心觑着乌春,一边道:“正是。” 重生了。 她竟然重生回了嫁给沈绥的第一年。永清二十一年冬,也是嫁给他的第六个月。 心里的阴霾如阳光下的晨雾,很快消散了去。那落在身上的剧痛,此刻感受不到分毫。 万幸的是一切都还来得及。 乌春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的时候,外面传来咋咋呼呼的一声,“殿下,药好了!” 玉梨端着碗走进来,惊莲一边接过药碗,一边嗔她道:“说了多少次了,大梁不比南疆,你在此处可不能总是大呼小叫,别冒冒失失的,丢了殿下的脸!” 玉梨吐吐舌头,“知道啦知道啦。” 乌春见了这丫头的俏皮样,心里泛起股融融暖意。 上一世,这丫头去引追兵,要她和惊莲往反方向跑,也不知她最后有没有活下去? 大抵是没有的罢。 还好,她们此刻都在。 乌春将那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草药味在肺腑之间弥漫,乌春却不觉得苦,只觉得多了分重生的真实,那药也是暖的,比在昭天塔上的寒风,要暖得多。 惊莲递过来一枚蜜饯,乌春顿了顿,方伸出手接过。 瞧见惊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乌春笑道:“你想说什么便说罢。” 惊莲带了几分啜泣道:“殿下,您千万不要想不开啊!西幽人虽然凶蛮,可三殿下平素、平素也不像是虚弱之人,定能平安归来的,若是不能……奴婢二人便带着您逃回南疆,有大殿护着您,王后也奈何不得您。您若不想回,我们便在大梁找个山里的村子住,总之、您绝对不用为三殿下殉葬……” 玉梨看呆了眼,嘴张得又圆又大。 她一下子竟然能想到这一连串! 乌春真是哭笑不得,知是方才表现得有些异样了,便将她扶起来,“我无事的,我何曾想不开过,他沈绥怎样,与我何干?他若薨了,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逃出去。” 惊莲止住了泪,和玉梨讶异对视一眼,小声道:“可殿下您前几日不是这样的……” 前段日子,乌春每夜都会思念沈绥,以致落泪,翌日眼圈红肿,需得用熟鸡蛋滚过、用脂粉抹过,方能出去见人。直到赏梅宴,乌春终于找到了机会偷偷出宫,冒着隆冬大雪为沈绥求平安符。 哪怕沈绥素来不信神佛,对这些玩意嗤之以鼻。 对于祈福一事,她总是宁可信其有。她只是愿,这一点小小的心愿,真能庇佑远方的沈绥平安无事。 他平安无事就好。 乌春赶着宵禁前一刻回了宫,却不知怎么让薛尚仪知道了,被逮了个正着,罚站一个时辰,染上了风寒。 惊莲和玉梨轮流守着乌春,可今日乌春在晌午一醒来,就问今夕是何年;喝药之时魂不守舍,昔日最是怕苦,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甚至还说三殿下与她何干…… 她们担忧殿下烧坏了脑子。 乌春宽慰道:“我做了个梦,梦中的我不得善终,而这一切的源头,是因为我爱上了沈绥。因此,我便想着,不要再对沈绥掏心掏肺了,我这般待人,却换不来旁人半点真心,我又是何苦呢?世上真心瞬息万变,人之本性更是不可揣度,我不要再高估我在旁人心中的地位,也不要再轻易相信,以真心便能换真心。更不要爱,一个不该爱的人。” 惊莲瞧着乌春,只觉得她变了许多,往日那个南疆公主的娇俏和天真,竟然难在那一双好看的杏眼中瞧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洗尽铅华似的清澈和宁静,仿佛整个人都如一块内外明澈的琉璃。 该是少女长大了。 可乌春如今只有十六。 乌春虽已作人妇,可惊莲和玉梨从未将她当妇人看,很长一段时间,她们都当她依旧是那个善良天真的南疆公主。 直到死。 “我想休息,你们先下去罢。” 两个丫头走后,逢春殿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炭盆里炭火微弱的嘶嘶声。 乌春望着那一簇一簇窜起、又很快消散的橘红火星,开始清理思绪。 前一世她死得那般凄惨,也算是彻底看清了沈绥的为人。 他是那般冷若寒潭,醉心权势,弑父杀兄之时毫无犹豫,与这样的人共处一室,无异于与虎同穴。 乌春觉得有些后怕,从脚底升腾而起一阵寒意。 一旦出了什么变故,若她挡了沈绥的道,沈绥牺牲的一定会是她。 她前世能活到沈绥宫变,竟然算是幸运了。 然而这一世重生,虽然不知会改变些什么,但若是如上一世那般伴在沈绥身边,恐怕依旧不得善终,且能不能活到上一世那般久也未可知。 所以,她必须逃离沈绥,并且逃得越远越好,最好是离开大梁。偶尔出宫时间短暂,最多被尚仪责罚,可若要永远离开这里,并非易事。 再者,这大梁皇宫里的日子过得不如在南疆自在,繁文缛节太多,前一世她小心翼翼迎合,生怕惹得沈绥不快,竟连自己最向往的东西都忘了。 乌春望向开了条缝的窗子,外面不知何时落起了絮絮白雪,在斜照的阳光中飘进来几片,泛着晶莹的光,落在地上,又很快融化成一滴无力的水渍。 怎么逃? 乌春叹了口气。 算算日子,沈绥再过不久就该回宫了。 …… 朔风连雪。 西幽与大梁摩擦不断,大梁边境此次有西幽敌寇欺压百姓,争执不断,大梁皇帝沈瑜便派了沈绥和镇国大将军成统一同前往剿杀。 兵符捏在成统手里。 谁人不知西幽人彪悍野蛮,若无甚作战经验,同他们作战,便是刀悬脖颈,险之甚极。 沈瑜却以磨炼皇家血脉为名,遣沈绥前往。 马蹄在雪地里留下一连串的脚印,又很快被风雪覆盖。 马拉着木轿停在了一扇大门前,正上方挂着“毓宁宫”的牌匾。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掀开单薄的布帘。 帘布在风中抖了抖,雪沫霎时飘入其后,有两三点落在男人高挺的鼻梁上。 男人的面容英俊不俗,宛若刀刻。凌厉的剑眉入鬓,狭长的凤眸淡而寒,左眼眼尾下有一颗红色小痣,在这张不近人情的脸上,又添了几分蛊人的意味。 只是面色有些苍白,唇色也隐隐发青。 一个小太监踮着脚、将手肘高高举起,为他撑伞。 “三殿下回来了——” 大门早就是敞开的。 “恭迎殿下!” 小太监满脸挤着笑,欲引着沈绥往逢春殿走,“殿下,听说娘娘为了替您祈福,特意冒着风雪去了平山寺,回来时染了风寒,病了好一阵方好,今日也是守候您多时,不如先去瞧瞧娘娘?” 沈绥淡淡瞥了眼太监。 只那一眼,那太监竟觉后背发凉,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一时心里慌了神,待再反应过来之时,手中空空如也,雪落在身上,让他打了个喷嚏。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4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