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来,深吸一口气,命人将他的马牵来,他需要速速去见师父。 他其实想找的人是蔺祈,可蔺祈这些时日一直在闭门谢客,他需要通过师父才能见到蔺祈,然后探探蔺祈的口风。 蔺祈没被真正的罢相,只是暂时停了职而已,他的决策依旧可以对朝堂产生巨大的影响。 原本他是可以请师父帮忙的,可师父一直对闻人氏怀有若有似无的敌意,大抵是帮不了他的,如今有望帮他的,只有蔺祈了。 颜府里,颜斐刚刚下了朝,蔺祈这一被停职,大部分政务都堆到他这里来了,一把年纪了还要受案牍劳形之苦,他抿唇苦笑一声,心道:有什么办法呢,食君之禄,怎敢轻言苦累,况且因为熙州之事,朝野躁动的厉害,许多人摩拳擦掌欲要跟西秦人照量照量,尤其是以新政派为首的官员,跳的最欢。 临安谢氏和穆氏这两棵墙头草,亦在御前不停进言,昭然有支持朝廷对西秦、羌人用兵之心。 多年新政实施下来,官家也迫不及待的想检查检查新政效果,对出兵之事意动心摇。 颜斐今日早朝不支持出兵的劝言,已经惹了官家不悦,眼看事情要成定局,他岂能心安? 哎,偏生的蔺祈那个老东西至今还在撂挑子呢,那朝中还有谁能劝得了官家呢? 谢宣走进颜府时,就看到自己师父这副苦闷不堪的模样,他向前行礼道:“师父。” 颜斐招了招手道:“你有几天没来家里了。” “不瞒师父说,弟子近日都在埋头苦读。”谢宣半真半假的回道。 颜斐还能不知道他,只说道:“不出去淘气就好。” 谢宣开门见山的问道:“弟子近日听到一些传言,说朝中欲用兵西北?” 颜斐点了点头回道:“确有其事。” “弟子斗胆,敢问师父此事成算如何?”谢宣继续问道。 颜斐顿住脚步,不答反问道:“担心你祖父?” 谢宣乖巧的点了点头,将自己最真实的心思暂且按耐下了。 颜斐摇头叹气道:“天威之志,恐怕难以转圜。” “朝廷用兵乃国之大事,兴许蔺相能劝得动官家呢。”谢宣不动声色的提醒道。 颜斐凝眉深思,打在以前他是不可能承认蔺祈会说动官家,可这次的事情太大,不同于以往,他倒愿意去蔺府走一趟,人多力量大嘛。 师徒二人坐上马车,来到了蔺府,被蔺府的管家接引到一处僻静的院子里,院中栽满了梨花,被春风一吹,也就渐次绽放了,远远望去像一团团的白雪,极致的圣洁。 蔺祈身着一袭纹样素淡的绢衣,正仰卧在梨花树下假寐,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他缓缓睁开双眼,见是颜斐师徒,又阖上了眼睛,轻哼道:“稀客啊。” 颜斐不轻不重的踢了蔺祈一脚道:“蔺岱鸣,别装死。” “半截身子入土的枯槁之人,谈何‘装’字?”蔺祈叹道。 “官家欲要对西秦用兵,你怎么说?”颜斐开门见山的问道。 “闲云野鹤之人,有话也没处说啊。”蔺祈摆了摆手,命侍从上两杯好茶来,他自己坐起身来,伸手拂落沾在衣襟上的梨花瓣。 “新政是你一手操持的,你愿意看着它功亏一篑?”颜斐不死心的继续劝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不了解新政的目的吗?”蔺祈面上一片淡然,情绪十分稳定的说道,“蠢猪,蠢猪,谢家小子给你教导可惜了的。” “你说谁蠢?”颜斐吹胡子瞪眼道,转瞬就要撸袖子赤膊上阵,二人一见面就掐的老习惯是改不了的了,谢宣忙劝道,“师父稍安勿躁,蔺相玩笑之语,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孰料蔺祈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道:“我就是认真的。”简直火上浇油! 谢宣扶额,这俩人加起来有三岁吗? “宣儿,这事儿你别管,我非要跟这块老朽木好好掰扯掰扯。”颜斐怒气冲冲的走过去,一把将蔺祈从摇椅上提起。 “……”谢宣急忙拦道,“师父,你们来真的啊?别……”都老胳膊老腿的,撕扯之下闪了腰扭了脖子可怎生是好? “我劝不动官家,你死心吧。”蔺祈忽然出口说道。 颜斐颓然泄气,失落的坐在旁边的客椅上,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沉默半晌方才说道:“此时并不是出兵的好时机,大齐已经和羌人翻了脸,宁国公节制西北一边要抵抗西秦和羌人,一边要防范兀目人,分身乏术。” “你与其在我这里消磨时光,不妨好好考虑考虑举荐哪位将领出征合适?”蔺祈十分善良的出声提醒道。 颜斐:“……” 蔺祈成功的把天聊死了,二人陷入沉默之中。 谢宣突然开口问道:“小子斗胆,敢问二位师长,假若大齐兵败,会如何?” 蔺祈抬眸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思忖良久才说道:“西北不保。” “是西六州吗?”谢宣继续问道。 “不仅仅指西六州,整个陕甘北道都将保不住。”蔺祈单手敲了敲桌案,反问谢宣道,“你不妨猜猜是何缘故?” 谢宣沉思片刻,试探的说道:“其一,有部分土地是被敌军攻陷的。其二,大齐之前对西北的国策是安营扎寨,逐渐蚕食西秦和羌人的地盘,然而西北地薄,所出产的物资并不能完全供应得起安营扎寨所花的费用,所以新政随之出台了市易法,以商养农,以商振军,一旦西北用兵的话,市易法实施的重要场地被破坏,国库亦被迅速消耗,即便我们未曾失地,也实行不起之前对西北的国策了。到那时,西北处境尴尬,届时会有人建议朝廷用西北的土地作为谈判条件,与敌军议和。实在惭愧,小子能想到的就这些了。” 蔺祈拍掌道:“你这脑子比你师父好用太多了,依你现在的年纪能想到这么多已经十分难得,我再给你补充一点,第三点的关键在于闻人氏。” 谢宣闻言一凛。 蔺祈淡淡道:“西北动乱,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颜斐紧握双拳道:“那你还不提醒官家?” 蔺祈倏然笑了一下,不说话了。 “闻人氏虎视眈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颜斐愤愤的说道,“不行,我得立马进宫禀明官家。” 谢宣掐了自己手心一下,低眉不语,他见师父起身往外走,自己亦起身跟上,他若有所思的回头看了蔺祈一眼。 “等等。”蔺祈突然出声道,“谢家小子留一下,家母最近懒怠吃食,还得劳烦金娘子出手做几样开胃小菜。” 谢宣脚步一顿,颜斐挥了挥手道:“去吧,狠狠要他家的膳银便是。” 话音未落,颜斐便阔步离开了。 谢宣只得转过身来问道:“请蔺相明示。” 蔺祈见颜斐出了院门,他招了招手说道:“过来坐,我仔细说给你听。” 谢宣从善如流,重新坐下。 “我母亲是秦州人,素爱一口蒜汁面皮,可汴京的厨子总做不出家乡的味道,听闻你母亲在西北待过,大抵可以调出她爱的味道。”蔺祈缓缓开口道,“你知道秦州吧,在熙州到汴京的必经之路上,亦属于陕甘北道。” 谢宣闻言一顿,蔺祈这话里明显有话。 蔺祈见他了悟了,索性开门见山道:“楚家那小丫头回来有段时日了,想必你也知道了熙州那边发生的事儿。” 谢宣点了点头。 “刚刚那第三点,依你的才智不应该想不到。”蔺祈直问,“所以,你来找我的目的是?” “殿试之后,我想权知纪州,请蔺相举荐。”谢宣直言不讳道。 蔺祈瞬间抬眸,震惊的打量着他,半晌后才喃喃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小子欲权知纪州,望蔺相能够举荐。”谢宣ῳ*Ɩ 重复道。 “此事你父祖可曾知晓?”蔺祈问道。 “不曾。”谢宣如实相告。 “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此举岂不是要绝他。”蔺祈叹道。 “不能权知纪州,才是真正的自绝于谢氏,自绝于天下。”谢宣回道。 蔺祈见谢宣这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心中一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能找到我,说明已经深思熟虑过了,做足了准备工作。只是我很好奇,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蔺叔父还在兀目。”谢宣继续说道,“蔺相是个顾家之人,不会不念幼子死活。西北一旦有变,首战必须告捷,到那时才是我爹和蔺叔叔归国的最好时机。而依大齐目前的情况来看,着实堪忧。您刚刚刺激我师父去官家面前进言小心闻人氏,未尝没有提醒官家将闻人氏提到战场上的意思。若首战跟闻人氏有关,那告捷的几率将大大增加。至于闻人氏私下会做什么,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此可见,您对闻人氏并不是防范的态度,所以我才斗胆提出那样的请求。” 蔺祈淡淡的笑了,他意味深长的说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古人诚不我欺。” 谢宣身形一滞,他遮掩道:“没有蔺相说的那么夸张,我真的只是想权知纪州而已。” 蔺祈略点了点头道:“如今我已出不得面,不过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由他出马,此事必成。” “谁?”谢宣问道。 “应国公楚鶂。”蔺祈说道,“没谁比此人更合适了。” 谢宣拱手作揖道:“多谢蔺相提点。” 蔺祈说道:“既然此事你主意已定,便无甚可说的,只是我问你讨要的那几道菜需速速送来,家母真的好几日未曾好好吃东西了。” “小子遵命!”谢宣眨了眨眼说道。 “蒜汁面皮,凉拌呱呱,葱炒呱呱,添了茴香粉的杏仁茶,做得开胃些就行,有劳你母亲了。”蔺祈说道。 “好嘞!我这就回家去告诉我阿娘。”谢宣起身告辞道。 “急什么。”蔺祈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抽出一册孤本道,“这本食谱有些意思,蔺家留着用处不大,带给你母亲吧,权作酬劳。” 蔺家世代,存有各种门类的稀世孤本,但从不外传,如今蔺祈此举亦是向谢家释放善意。 谢宣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说道:“那小子恭敬不如从命了,代阿娘谢过蔺相。” “快回去吧,明日杏榜张布,需得好好准备殿试才行。”蔺祈嘱咐道。 “是,小子告辞。”谢宣捧着那本孤本躬身告退。 他刚出了蔺祈的院子,迎面差点撞上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那男人面目与蔺祈有七分相似,手里正拎着一个女子用来装饰发髻的花冠,口中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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