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霍然起身道:“你不在我家了,又能去哪里呢?唾手可得的功名也不要了吗?” “这些比起宣儿来说,不值一提。”谢壑说道。 “不值一提?回到熙州去,做个白身,被区区青苗法就能折腾的翻不过身来,听说谢京还在任陕甘道学政,虽然不是什么有权力的大官,可背靠临安侯府,他抬抬手指就能碾死你,你以为的裴蔺两家子弟与你相交是为了什么?因为你是个比较有才华的白身吗?一旦你的官路被堵死,一辈子碌碌无为,他们可还会多看你一眼?”谢徽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您仿佛对世家子弟颇有意见。”谢壑不为所动,瞬间抓住了他话里的破绽。 谢徽闻言,跌坐在圈椅上,面色颓丧,忽然叮咚一声什么东西坠落在地。 谢宣跑过去拾起来定睛一看,疑惑道:“这枚玉佩,好生眼熟。” 谢壑闻言看去,但见谢徽已经夺过玉佩,胡乱塞进了袖袋里,可他还是看清楚了,因为几乎一模一样的玉佩他也有一枚。 那形制太特殊了,谢壑还以为全天下只有这么一枚,玉佩整体是一只憨态可掬的鱼龙,胖胖的,首尾勾衔在一处,鱼尾写了一个篆体的“林”字,在“林”字的末尾有个几不可察的小点儿,这是特制的意思,专门用来防伪的。 谢宣挠了挠头,终于记起来了,他扭头问道:“爹爹也有枚一模一样的玉佩,我拜师的时候,还曾佩过呢。” “您与汴京林家有旧?”谢壑斟酌着问道。 “没有!那枚玉佩是我自己雕刻着玩的!”谢徽矢口否认道,毫不犹豫。 “想来也是,我的外家覆亡多年,也不大有什么故旧在汴京。”谢壑苦笑一声说道。 “你是卿仪的儿子?”谢徽蓦然抬头问道。 “嗯。”谢壑承认了。 谢徽目光闪烁,手指死死攥住木圈椅的扶手,他敛着眉眼,并不叫人看清眸中的神色,沉默半晌后,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低声问道:“谢靡为何要如此对你?” 谢壑悲凉的笑了一下,喃喃道:“我也想知道。” “你母亲她……”他想问一问她还好吗?如今看来,大抵是不好了。 “在我出生的时候,难产去世了。”谢壑道。 谢宣蓦然抬头,他小小的心脏骤然被蛰了一下,心中暗道:原来爹爹一出生就没了娘亲。他想象不出没有娘亲的日子该怎么过?有多难过! “我是被临安侯的侧室养大的,她生前是我娘的侍女,待我也算尽心。”谢壑又道。 谢宣又被噎了一口大瓜,骇得说不出话来。 谢徽的拳头攥的紧紧的,显然出离愤怒了,平息了良久,他才开口说道:“我之前说的话并无半句虚言,与你娘……也……也算不上相熟,我只是众多爱慕她的人之中的一个,并不起眼。” “您不必妄自菲薄,敢揍临安侯又能揍得到的,您还是独一份。”谢壑补充道。 谢徽:“……”他看谢靡不顺眼,大抵是因为嫉妒吧。 “家里先前的情况,你伯父都跟你说了吧?”谢徽问道。 “嗯。” “寒门小户又怎么可能攀附林家那样的高门呢?!我时常站在汴京城林家店铺房檐下仰望帝阙,一来二去也就认识了你的母亲,她跟别的大家闺秀都不一样,不嫌弃我身上的穷酸味,亦不会驱赶我离开,我年少的时候,时常在玉器店做帮工,你手上那块玉佩是我刻的,不过不是什么定情之物,你母亲来玉器行定做了两块,一个刻着林字,一个刻着谢字,谢靡的谢。只是谢靡那块儿被他嫌弃的扔掉了,你母亲不知道,还以为他是不小心遗落在哪一处了。”谢徽缓缓道出当年的旧事。 “本来林大小姐的定制也轮不到我这个学徒小工来做,只是当时我犯了错,失手打碎了客人定做的玉瓯,被玉器行的掌柜吊起来打,还要赔一大笔银子,我吓坏了,即便不吃不喝昼夜做工也拿不出那么多的银钱来赔偿,大概是我运气好,遇上了你的母亲,她心善将活计交给了我去做,那是块极上乘的玉料,林大小姐给的酬劳也十分丰厚,解了我的窘困,如此我们算是相识了。” “我不做工的时候,喜欢去林家店铺下仰望帝阙,幻想着有一天也能出人头地,出入庙堂。” 谢徽至今还能回忆起那人的一颦一笑,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谢徽。” “哪个徽字?是‘仰福帝徽,俯齐庶生’的徽吗?”少女俏生生的问道。 谢徽臊红了脸,军户起名哪有那么多讲究,但他还是屏息道:“大抵是吧。”后来他悄悄问村里的秀才,这句话的意思以及那个徽字该怎么写,他自己闲暇的时候,亦一笔一划的练习,笔画真多,写起来可真费劲啊,但……她认为是这个徽那就是这个徽吧。 他从未想过与她有什么交集,偶尔能抬头望她一两眼便也足够了。他对谢靡的不忿大抵是他认为瑰宝似的女子,并不被谢靡珍惜。 “那只玉瓯真的是您失手打翻的吗?”谢壑提出了心中的疑问,“我不认为会仰望帝阙的人,能够甘心平庸。” 谢徽出身微末,壮年封公也能体现出一二来。 谢徽听到谢壑的灵魂一问后,沉默住了,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样,亵裤都能给扒干净了。 这次连早慧的谢宣都能听懂些了,他揪了揪他爹的衣袖道:“好好听故事,不要插话。” 谢壑:“……” 谢徽:“……” “前尘不论,自从卿仪嫁去临安,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谢徽道。 “临安侯与您之间……” “以前只是我认识他,他并不认识我,直到我从南边死里逃生回到汴京受赏,他都不知道有我这号人的存在。”谢徽说道。 谢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亦坦言了自己的情况。 “我以前行七,自幼在临安长大,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时常回家,我们彻底闹翻是因为他将世子之位传给了谢瑞,气死了我的养母。后来,府中有人给我递了一杯添了料的酒,我和宣儿的阿娘有了夫妻之实,府里以此作筏子,用淫辱母婢的罪名将我逐出府去,在家谱上除了名,后来我带着宣儿母子去熙州过活遇到了伯父伯母,之后的事情您都知道了。”谢壑言简意赅的说道。 谢徽思忖片刻问道:“那你和宣儿的娘亲?” “暂时还不是夫妻,不过也快了。”剩下的话,谢壑没有说,他预备中了进士之后就与惠娘完婚。 谢徽点了点头道:“那便好。” 二人将话说开,心里都亮堂了些,谢宣摸了摸脑袋,试探的问道:“你们不吵了?” “没有在吵。”两个大男人矢口否认道。 “爹爹是不情愿要的我吗?”谢宣失落的问道。 “爹爹最喜欢你了。”谢壑捏了捏他胖乎乎的小脸蛋说道。 “哦,秀秀说男人最会说甜言蜜语了,可不能相信。”谢宣还是很沮丧。 “你也是男人,难道你以前说的话都是哄我的吗?”谢壑反问道。 “那倒也没有,我跟每个我喜欢的人都是天下第一好!”谢宣说道。 “……”谢壑道,“你在我心中很重要。” “也是,像那个劳什子侯爷那么有病的人世所罕见,我运气这么好,一定摊不上那样的爹。”谢宣无意中在他爹的心口补了一刀,“不过你也不必灰心丧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爷爷一看就是个好爹!一定不会伤你心的。” “谢谢你的肯定,小伙子。”谢徽一把抱起这个沉甸甸的胖孙,他一个习武之人都手腕一沉,真够分量啊!养的可真好! 他将谢宣架在脖子上,扭头问谢壑道:“不走了吧?” “我还挺喜欢当官的。”谢壑回道。 一番谈话下来,每个人都很汗流浃背。 房间外,谢老汉他们正在收拾行李,谢宣摸不着头脑,不禁问道:“咱们要搬家吗?” “嗯,去住爷爷的大宅子。”谢徽回道,他看着兄嫂被谢壑和惠娘照顾的极好,开口道,“多谢你们把兄嫂带回汴京。”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啦。”谢宣扶着他的脑瓜说道。 谢徽算是看出来了,他这一儿一孙性格两个大反转,一个惜字如金,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一个是个小话痨,有他在的地方绝不冷场。 本来惠娘她们也才在这里住了不到两个月,收拾起来也方便,没一会儿就收拾妥当了。 谢徽喊了几个属下帮忙搬东西,又套了马车拉着薛氏夫妇和惠娘过去,谢壑骑马跟着,谢宣和谢徽骑同一匹马殿后,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谢徽已经答应给谢宣一个单独的小院子,小院子里架秋千,还有给黄豆搭的小窝,还给养一匹小马驹。 等到了地方,谢宣仰头一看“敕造宁国府”五个古朴大字映入眼帘,他似有所感的往对门一看,匾额上四个大字“临安侯府”。 “……”谢宣默了一下提声问道,“跟他家做对门,爷爷,你不嫌晦气啊?” 谢徽哈哈大笑道:“乖孙,咱们家在上势,风水好。” 谢壑瞥了对面那黑漆漆的大门一眼,沉郁的记忆几乎瞬间翻滚上来,那个瓢泼的雨夜,以及临安侯对自己像狗一样的驱赶,他以为他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里,时移世易,没成想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此处。 不巧,这时临安侯府的大门也打开了,谢瑞正要出府去,迎头看到谢壑,他不禁嘲讽道:“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厚脸皮之人,父亲早已将你踹出了门外,还没皮没脸的粘上来,这会儿知道错了?父亲可没有你这种不孝子,伙同外人欺负自家人,也配为人子?他可不想见你。” 谢宣最见不得旁人欺负他爹,于是回道:“你们临安侯府的人都是这么自作多情的吗?谁要去那里,看好了,这才是我们家!”他胖乎乎的手一指宁国府的大门,大踏步的走了进去,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谢宣一手牵着爹爹,一手牵着爷爷,步伐迈得十分神气嚣张。 后面帮忙搬行李的人络绎不绝。 以前家里没什么人的时候,谢徽也不怎么在这里住,他一般住在军营,如今他有家了,也乐得搬回来住。 惠娘发现偌大个宅邸,仆人没几个,陈设还格外空洞。 谢徽将家里的账簿交给薛氏和惠娘,薛氏摇摇头道:“我哪里识字?还是惠娘来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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