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蓦然抬头,愣愣的看着他,幼时在家的记忆已经全然模糊,只记得时常坐在灶台旁看父亲生火做饭,然后在饭菜出锅的时候给她的小碗盛得满满的。 及至后来,流落临安,得郎君的母亲恩惠活下命来,在临安侯府的厨房做帮工,每日从早干到晚,手掌也不像那些大家闺秀那样细腻,她像一条不起眼的小泥鳅窝在泥泞的河水里过活。 若不是那一杯酒,她本不会跟这个天上明月似的人物有什么交集,可偏偏世间之事如此凑巧。 看着从少女时就仰望的人在跟自己说你最重要时,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人轻轻的戳了一下,暖洋洋的,轻飘飘的,让人怔忡沉溺而不自知。 他高中之后没有去跟亲朋好友出去应酬,而是跟自己要了一碗阳春面窝在厨房里一口一口认真吃完,然后说道:“你最重要。”旁的,全不管。 惠娘笑了,回应道:“好!” 谢壑亦笑,暗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两人相对而笑,外面的喧嚣热闹半点也吵不到这里来,倒是难得宁静。
第57章 杏榜张示后, 接下来还有殿试,谢壑内心并没有松懈,依旧每日在书房研磨例届的殿试题目, 还有自己做的诗赋策论文章,以及师父的批改意见。 殿试开考之前,宁国府迎来了两个熟客,一个是蔺冕,一个是陆恪。 蔺冕此刻脸上完全没有中试的欣喜, 眼圈微微泛红, 露出些许疲惫,素来性子开朗的他亦没有逗趣, 开门见山道:“临渊, 殿试之前多思新政事宜吧。” 谢壑豁然抬头, 惊疑不定, 他斟酌道:“蔺相公还好吗?” 蔺冕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还算可以,考完找你喝酒, 我先回去了。” 送走蔺冕之后, 陆恪踏进了宁国府的大门,他推开谢壑的书房门扉问道:“殿试准备的如何了?” 谢壑未将话说满,只谦逊道:“必尽力而为。” 陆恪看了看他新作的文章,略点了点头道:“当今官家重经世致用之才,诗词歌赋、吟风弄月、卖弄词藻, 多为官家不喜,你殿试的时候切记。” “是。”谢壑答道。 “不过你的本经便是《诗经》, 用词典雅些也并非错处, 听闻最近几科殿试更重策论,你需上些心, 切莫因前面的诗赋题而忽略了策论,嗯……殿上无论遇到何种刁钻的策论题目,照你心中所想去答便是,不用为了保住名次刻意忸怩,明白吗?” “学生受教了。”谢壑回道。 陆恪满意的点了点头道:“记清这些,当是没什么大问题了。” 陆恪与蔺冕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并未在宁国府用饭。 谢壑直觉朝中出了不小的动荡,果然等谢徽从官署出来后,有些沉默寡言,用膳的时候,他打量了谢壑好几眼,显然在思忖着什么,等用膳结束后,谢徽下定决心,朝谢壑点了点头道:“临渊一会儿来我书房。” 谢壑恰好吃饱,闻言放下碗筷,跟在谢徽身后往书房走去。 一灯如豆,满室昏黄。 父子俩在书案前相对而坐,沉默良久后,谢徽开口说道:“蔺祈递了辞折,官家应了。” 这句话恍若惊雷一般在谢壑耳边炸响,难怪蔺冕今日来的时候,面色有异,原来如此。 谢壑皱眉问道:“怎么会这样?” “年关那会儿熙州暴乱的事影响太恶劣了,朝中保守派抓住这个由头群起而攻之,舆论重压之下,必有人祭旗。”谢徽淡淡的说道。 “那依您看,蔺相公还有没有起复的可能?”谢壑直接问道。 “自然,蔺祈如今是块大齐磨刀石,大齐这把刀还没磨出来呢,官家怎么舍得放弃他。”谢徽直言不讳道。 谢壑闻言心里有底了。 蔺祈卸任,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皆震,不少人都慌了神,无所适从,轰轰烈烈的新政就这么夭折了吗?! 朝堂之上,暗流涌动。 三月十四,政事堂密拟八道殿试题目请景元帝圈定,然而最终结果却让人犯了难,盖因最后那道策论题并非政事堂出的,十有八九是景元帝自己的主意,题目大意是论新政得失。 啊这……将朝堂争斗蔓延到科场上来,对于众臣来说是大可不必的事情,而且官家这么明目张胆的让考生议论新政得失,意欲何为? 景元帝这一做法,绕过政事堂直接下政令,一意孤行,不合法。新政废黜在即,公开讨论此事,而且是在科场上大书特书,有教唆天下儒生之嫌,不合理。自古有为尊者讳的传统,新政已然被撼动,废黜是迟早的事,如今递交告老还乡折子的蔺祈还在汴京呢,新政成为朝堂之上最敏感的议题,短时间内公开议论新政是非,不太体面,不合情。 就殿试出题一事儿,景元帝与政事堂来回拉锯扯皮,最后景元帝还是用了自己的题目。 次日清晨,会试中试的贡士经文华门在文华殿前集合,最后在礼官的带领下,于太和殿前丹墀考试。 谢壑因为是会元,一直在队伍的前列,礼官唱名之后率先拿到了试卷、草卷,寻到座位后安静坐下开始阅题、审题。 题目总共有三道:一赋,一诗,一策论。 赋题:《未明求衣赋》 诗题:《悬爵待士诗》 策论:古之明王,求贤而听之,择善而使之。法不足以有行也,改之而已;人不足与有明也,作之而已。以守位则安,以理财则富。以禁过则听,以讨罪则服。以交鬼神则享,以来蛮夷则格。以上治,则日月星辰得其序;以下治,则鸟兽草木得其性。 朕夙兴夜寐,心庶几焉,而未知所以为此之方。子大夫其各以所闻,为朕言之。朕即位于兹七年,行义政事之失,加于天下多矣。往者不可救,来者尚可图也。以所见方之,毋隐。 所有参加殿试的考生在看到策论的那一刻都呆住了,倒吸一口凉气,观其题目看似官家要将他即位以来所支持实施的新政彻底否定。 家中有重臣亲长在朝中的考生,仿佛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他们较普通考生提前一步知晓了蔺相公将要离朝外放,新政恐有波动的消息。 如今答起策论来,多以家族立场出发,然后再添些细枝末节的个人心得体会。 景元帝走下御座,慢条斯理的踱着步子,瞧瞧考生们的答题情况,只是他面上波澜不惊,让人看不清喜怒。 底下的学生又激动又紧张,兴许这是这辈子唯一一次见到九五之尊的机会了,发抖的手不妨碍他们写出哗众取宠之言,让人啼笑皆非。 甚至有的人心情太过紧绷,大脑一片空白,能坐到这里考试的,大抵才华都比较过得去,可此时支支吾吾半晌写不出一个字来,玉搔头都快把头皮戳烂了。 景元帝暗中摇了摇头,他继续在考场中溜达,抬眸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面孔,他凑过去看了看,见试卷上三代履历那里写着父蔺祈,他一下子来了兴趣,这是蔺祈的儿子? 他下意识停住脚步,看看此考生会如何答策论? 蔺冕在熙州锻炼多时,亲眼目睹了新政的利与弊,当百姓在新政中得利的时候,他心里总觉得无限高兴与骄傲。但当他亲眼目睹长留村的数户村民因青苗钱而倾家荡产时,内心所产生的震撼与动摇却也是前所未有的。 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是蔺祈的儿子而对指出新政时弊有所保留,他尽量公正的客观的看待新政,并将自己构思出的解决措施一一陈列。 景元帝在一旁看了片刻,心中暗暗点头。 他看了个眼饱,终于记起了另一个焦点,谢瑞与谢壑,他忽然想起这两个考生,盖因他们的爹太出名了,而且是死对头,一天不掐上几次不算完,他没少从中拉架,今日偏这个,明天偏那个,怪忙的。 他先经过谢瑞的书案旁,见他还在挖空心思琢磨诗赋题,文辞极尽华美,对仗工整,引经据典,洋洋洒洒书言,连草纸上都写得满满当当的,殿试最重要的策论却是只字未提,这时已经过去多半天了,景元帝摇了摇头,继续去找谢壑的身影。 他抬头忽然瞥见一道犹如青松般的身影,参加殿试的考生不少都是世家子弟,由于家教良好,他们同样仪容优雅,坐姿不俗,可没有一个人像那人那样,风姿令人心折。 景元帝好奇之下走了过去,看看这考生到底是哪家养出来的?等他看清该生素页之后,大吃一惊,心中暗叹:原来他就是谢壑!谢徽一介武将竟然能养出这样风流俊雅的儿子,看不出来啊! 景元帝往谢壑的试卷上一瞥,见诗赋题早就做好了,他暗中阅览了一番,频频点头,不愧是新科会元,言之有物,用词清正典雅又不流俗,字字珠玑,真乃神文也,他见谢壑笔下微微一顿,显然是察觉到他的到来,但故作不知,继续答题。景元帝朝谢壑的策论卷上看去,不觉一怔。 谢壑并未因新政受到打击而下笔逢迎保守派,也没有一味的夸赞新政,歌功颂德。 他的文章不仅针砭时弊,亦充分肯定了新法有利之处,还很有前瞻性,分别以五年、十年为框架,分析新政将会产生的影响,利弊并驾。 最后,谢壑给文章做了总结,言明新政只是阶段性的权益之策,当逐步见效之后,尤其是收复燕云十六州之后,朝中应有更大的改革,否则不仅西六州不保,燕云十六州吞纳不下,连长江以北的大齐腹地都将有可能沦丧,而且是在六十年内必将发生。 景元帝看得心中一凉,胸膛中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之气,他重重的看了谢壑一眼,脚步沉重的坐回冰冷的御座。 渐渐金乌西坠,殿试也进入了尾声。 谢壑从容淡定的将自己的答案誊抄在正卷上,在考试结束的那一刻,他也成功的收了尾,交卷离座。 外面的天都已经黑了,未几多时,蔺冕也走了出来。 “逸安还在里面?”谢壑微微拧眉问道,殿试为防火事是不给蜡烛的,此时还未出来,是没有答完题吗? 正当二人疑惑之际,裴逸安擦着额头上的汗夺门而出,面色微微发白,见了谢蔺二人,不禁低呼一声:“好险!好险!” 谢壑与蔺冕便知他赶在强行敛卷前交了卷,亦都放了心。 此刻还在宫里,三人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并未再说话,而是等着人齐之后,由礼官将他们领出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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