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烛照彻紫薇天,玉殿堂前集万贤。 莫道春光容易过,老玉堆里论华年。 众人亦笑道:“不愧是新科探花郎,果然少年意气。” 裴逸安打趣道:“这厮刚刚还说别人促狭,这会儿又作诗骂我们都是一群老家伙,岂不可恨。” 蔺冕在二百来位新科进士中确实年纪最小,这话旁人说着狂傲,他却可以说得,众人听闻裴逸安的话后,又捉住蔺冕狠狠的灌了他三杯,势要比试一番谁老玉谁新玉? 新科进士这边吵吵嚷嚷甚是热闹,读卷大臣中却有一位格外沉默,只静静的坐在位子上引觞自酌。 旁边有别的同僚看过来问道:“万良兄,有心事?” 资政殿大学士穆万良轻轻摇了摇头道:“并无。”说着又自酌一杯。 有知情人士悄悄在一旁压低声音道:“月前,东平郡王薨了。” 众人心思一凛,东平郡王是穆家的东床快婿,猝然长逝确实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儿,然而知道更多内情的人心中哂笑,东平郡王打小便是一棵病秧子,倏然离世着实算不上惊讶,不过穆家丢了西瓜拣芝麻的行为更令穆万良难以释怀吧。 有人朝谢壑的方向看了看,压下唇角的淡笑。 谢壑作为新科状元郎,今日占尽风头,此刻好友环绕在他的身边,又被人劝了几盏酒,一向波澜不惊的金丝丹凤眼也平添了几分潋滟水光,面露微醺之色,端得是风华正茂,人间琢玉郎。 穆万良手里捏着酒杯踱步到谢壑面前,低咳一声道:“临渊。” 谢壑乍然抬头,眸中的神色蓦然发凉,他亦举杯道:“中书大人。” 穆万良心头一梗,讪笑道:“来京有些时日了吧,竟不见你来家坐坐,岂不是见外了?” 谢壑仰面自饮一杯道:“壑乃微末之人,不敢高攀。” 他神色极为沉静清冷,显然没有跟穆万良叙旧的心思。 二人周围还聚了不少人,穆万良亦并未多说什么,只叹了一口气道:“当年阿筝也是有苦衷的,你莫怪她,这么多年来她亦……” 谢壑蓦然开口打断道:“中书大人慎言,宁国府与穆家并无交情。” 穆万良的话头戛然而止,他自知失言,自斟一杯痛饮道:“有时间来家里坐坐,此时正是吃杏花饮子的时节,你又素来钟爱那物,相信汴京没人比穆府的人更会做杏花饮子了。”说罢,他也不等谢壑应答,便自顾自的离开了。 众人被他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弄的一头雾水,不过谁还没两三段故事呢,并未往里深究,又拉着谢壑一起去吃酒。 谢壑拈着银盏心内一叹,彼时他并不爱饮酒的,也曾将饮酒视为罪恶肮脏不堪之事,如今,罢了,无德的只有递酒之人,琼浆佳酿又有何错呢? 他唇角挂起一抹讽笑,他曾来汴京求临安侯网开一面,那个时候,穆府的大门是紧紧关闭的,并非穆府的主人不知自己来了汴京,而是这件事不重要,他谢壑不够重要,一个家族弃子又怎么能够与百年世族穆家攀上关系呢?! 如今他也没有心思和穆万良玩什么故旧世交的把戏,没得让人膈应。 琼林宴散,谢壑乘上宁国府的马车,溜溜达达的往家走,此时天已经黑了,街道两侧寂静无声,暖黄的灯笼高高悬挂在店铺屋檐下,照亮马车前行的路。 他回到家时,家人还未睡,齐齐坐在堂中,等候他归来呢。 谢壑往怀中一摸,摸到一块微凉丝滑之物,他淡笑着取出,塞给谢宣道:“给,官家特特赏给你的,你今天做了什么好事?” “也没有啦,只是做了一首诗,官家听的乐呵,已经赏了我一把乌骨泥金扇了。”说着,谢宣将把玩了一天的折扇又掏了出来,显摆道,“爹爹看呀,官家说我是谢家放春郎。” 谢徽笑着将今日丰乐楼里的事说了一遍。 谢壑闻言拍了拍谢宣的小脑袋瓜道:“你倒是乖觉。” 谢宣剥开红绫子,里面的香气已经扑鼻而来,他也不吃独食,将小小的一块点心平均掰成六份,主打一个人人有份。 薛氏和谢老汉受宠若惊,直觉这是天大的好日子,他们何德何能也吃上了御赐点心,忙用双手掬着,连点碎渣都舍不得掉。 惠娘见谢宣爱吃,便推拒道:“你吃吧。” 谢宣道:“阿娘不吃怎么知道味道如何?阿娘不知其味怎么做得出来?” 惠娘接过他手中的糕点道:“我的儿,这御赐之物可不兴仿做。” 谢宣玩笑道:“那就等我想吃了就去考进士,考一次吃一回,考一次吃一回,岂不便宜?” 众人皆哄堂大笑道:“你就可就捣乱吧,看主考官把你叉出去不!” 惠娘吃完手里的点心,见谢壑微微带着醉意,她将提前做好的杏花饮子端了上来,递到他面前道:“里面添了些解酒的,郎君饮上一盏吧。” 谢壑从善如流,接过杯盏,见饮子上浮动的杏花煞是可爱,不由多看了一眼,待品尝时不小心滑到了嘴里,冰冰凉凉的,甚为消酒解热,他颇感惊讶的看着惠娘。 惠娘道:“丰乐楼里新定制了一批模子,大小都有,我瞧着此物精巧新奇便试用了一番,如今看郎君这般模样,便知今天的饮子做的不错。” 以假乱真,确实心思高妙,谁道天底下只有穆府会做杏花饮子,最好喝的杏花饮子明明在他谢家。 琼林宴后,诸多外府进士要回乡探亲,少不得又是一番宴饮游乐。 雀金楼基本承包了例届新科进士的宴席,除非手头特别拮据的,否则谁不愿在天下第一楼里举办宴会,风光又体面。 可今年真是邪了门了,状元、榜眼、探花,新科一甲进士没一个在雀金楼预定宴席的。 嗯……一甲进士嘛,就算手头拮据点,雀金楼也不是不可通融的,与贵人结个善缘嘛,何乐而不为?不至于一个都不来雀金楼吧,着人仔细一打听才知新科一甲三人没一个是寒门子弟,而且他们都十分默契的在一家叫“丰乐楼”的酒楼定了宴席。 丰乐楼?金长庆觉得这名字有几分耳熟,他不禁问道:“新科状元姓谢,可是从熙州来的?” 底下的人道:“正是呢。” 金长庆点了点头,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等他抽出空来亦去丰乐楼尝尝佳肴,看看与熙州的有何不同之处? 惠娘也万万没想到除了自家郎君的状元宴,榜眼和探花也在丰乐楼里定了酒席。 蔺冕笑道:“咱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在哪儿宴请不是宴请呢?” 听他如是说,惠娘少不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亲自操持此事,毕竟机会难得嘛。 一家人入住宁国府之后,再也不需要她额外掏钱补贴家用,她从熙州带了不少银子来,一时堆在她手里也不能下小的,索性盘下一家规模还算不错的酒楼,打算好好经营。 是以这些日子都在忙丰乐楼的改造,总算在金榜揭榜之前将丰乐楼改装好了,如今正好可以打开大门做生意。 有了状元宴托底,够她招揽不少食客呢。 如今陆道白、蔺冕、裴逸安等人都来凑热闹,她得抓住机会将丰乐楼的口碑打出去,日后即便汴京城里酒肆林立,也有她丰乐楼的立足之地,所以宴席上的大事小情,皆马虎不得。 惠娘一时忙的头脚倒悬,有时倒比谢壑这个状元郎还忙呢。 官宦子弟在考取进士之后,需要复试才能正式授予官职的,这些在谢壑和蔺冕眼里根本不成问题,在谢瑞那里便成了老大难。 景元帝特令负责复试的官员考食禄之家子弟的策论水平,不试诗赋,一直在诗赋上下功夫的谢瑞顿时两眼一抹黑,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谢瑞在考场上吭哧瘪肚半晌,挤不出半句经邦致用之言,只堆砌些不知所云的华丽辞藻凑数。 景元帝一看试卷,也黑了脸,心道:这样的庸人是怎么考上进士的?!又一想此人到底是官宦子弟,也不好太刻薄苛待,于是他略一思忖,朱笔一挥批阅道:“赐同贡士出身。” 考核结果在吏部大门外一公布,有爱凑热闹的一瞧,忍俊不禁道:“真真是千古奇闻,听说过赐同进士出身的,没听说过赐同贡士出身的,这不就说明当初谢瑞能金榜题名多亏投生了个豪家吗?!我要是他啊,宁可不中,也别这么丢人现眼!哈哈哈哈!高还是官家高!” 临安侯谢靡知道复试结果之后,臊的躲在府里好几天没有出门,没成想谢徽天天在家门口放爆竹,逢人就说:“祖坟冒青烟了,家里子嗣出息,哎,你怎么知道我家小子是状元郎呢?!那可真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谢靡:“……”一口郁气憋在肺腑里上蹿下跳。 谢壑不在意这些与他无关的是是非非,通过吏部铨选后,他被官家亲授翰林院修撰,正式踏入官场。 这日午后,他刚从翰林院下值,牵着马从闹市走过,打算去丰乐楼转转,蓦然听到一声:“表兄!” 谢壑抬眸一看,一位衣衫素白的女子挡住了他的去路,那女子头戴蓑笠,身段窈窕如弱柳扶风,又在挺直的侧影中看出一丝世家女的矜傲。 她见谢壑目光清冷,不禁又道:“是我,阿筝。”
第59章 谢壑牵着玉花骢, 垂眸问道:“郡王妃何事?” 穆筝一怔,从未想过这个称呼会从谢壑的口中道出来,瞬间觉得这三个字化作一根钝刺在来回扫戳着她的心口, 让她有几分难以适从,又有些难堪。 穆家和临安侯府是老亲,累世缔结秦晋之好,到她这一辈,与她年纪相当的谢家子没一个是嫡出的, 她乃穆ῳ*Ɩ 府嫡女, 怎么可能甘心下嫁一个庶子,所以内心并不满意这桩婚事。 在她的推波助澜之下, 谢壑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她也就顺手推舟的赖掉了与临安侯府的联姻, 摆脱了这种尴尬困窘的境地, 也免了被姐妹们嘲笑。 她如愿嫁给了宗室子,成了人人艳羡的王妃娘娘, 只是好景不长, 夫君撒手人寰,她亦沦为了寡妇,好不凄凉。 此刻与谢壑在汴京街头重逢,是她有意而为之,谢壑虽然出身不高, 但人比较争气,高中状元, 又封得翰林官, 将来十有八九会成为宰执之臣。 最关键的是他未婚,莫非他还放不下当年的事, 还在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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