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里真是他的家,他也真的忘记了曾经的家在哪里。 也有可能,他并不是忘了,只是他确实不知道这里与天界的区别,就像太小的孩子一旦离了大人,就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当年受困尸山之时,他只知自己是个神族,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曾经住在天界,也曾无数次想要回去天界。 可是天界没什么好的,正如他的娘亲所言,那里处处都是规矩,讲地位,论尊卑。 就算他是承渊之子,也仍旧会因为居住在下界,被人看不起,被人随意欺凌。 如果他一直在这里多好,这里的大家都那么喜欢他,他一定能够远离一切的纷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长大。 可他最终没能留在这里。 在一个无星也无月的夜晚,年幼的孩童看见娘亲坐在山巅,向着北方痴痴望了很久,直到遮蔽星月的乌云再也拽不住那急着下坠的雨珠,一点一滴将她双眸打得通红。 天魔死了,说好要护她一生的人却也悄无声息地食言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靠近她的身旁,用尚还微弱的灵力为她撑起了一个不用淋雨的方寸之地。 而她想了很久、很久、很久,如何都没想好要怎么告诉那个孩子,他的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斗转星移间,她这一想就是三百多年。 仙人寿数漫长,一个离开的人没有归来,好像并不会引起谁的注意。 更何况,那个孩子在父亲离开时还那么小,到底有没有弄明白父亲与山间其他妖灵的区别都不好说。 忽然失去了一个本就不常在家的亲人,除去娘亲脸上的愁容多了一些,总是需要他想法子去哄以外,那个孩子的世界似乎没有发生多少变化。 他长大了不少,个子高了一些,已似十岁左右的孩童,眉宇间有了几分日后的模样。 忽然有一天,岛上来了好几个神仙,在与神女争执一番后,带走了那个安静而又懵懂的孩子。 那一日,山间的妖灵都受了不轻的伤。 或许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娘亲,眼里满是对这一切感到的不解与惊恐。 她被术法定住了身形,一声又一声地向他喊着——澄儿别怕,娘会接你回家,娘一定会接你回家。 忽然之间,所有的画面都扭曲着化作了漫天魔气。 鹿临溪不自觉握紧了谢无舟的手心。 她看见他的眼里生出了恨意,一点一滴,似是不断地吞噬着他的理智。 原来,天魔想要的不是他的恐惧,而是他的恨意。 那些曾经被淡忘了的一切,它都为他一一拾起,又一次送回了他的面前。 不,不对,天魔曾与谢无舟共存那么久,确实能够知晓谢无舟的过往,可承渊与仙瑶临别前的对话,它又是如何知道的? “谢无舟,我们冷静一点!”鹿临溪皱眉说道,“这一切可能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也有很不对劲的地方!” “你想啊,这一切是天魔变给你看的,它被封印在你的体内,能够看见你的过往并不奇怪,但它怎么可能看见你都不曾见过的事情?”她说着,晃了晃谢无舟的手臂,“他一定是在用这些真假参半的东西扰乱你的心神,想着对你趁虚而入呢!” 谢无舟低眉看了鹿临溪一眼,轻声说道:“我明白。” 可就在下一秒,一个森冷的声音似冰一般钻入了她的耳朵,又凉遍了她的全身,吓得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你明白,你当然明白,我若于此消散,外头所有的结界便只为你一人而留……” “谢无舟,你的娘亲因何而死,你不也曾想过无数次?” “你说你不恨,只是因为你什么都忘了,就像你也曾对身旁那个小丫头失去爱意一般……不记得,又要如何去恨呢?” “我替你把记忆寻回来了,你的眼底,不就有恨意了吗?” 天魔笑着,它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却又好似就在耳畔沉吟。 “你为什么要帮自己的仇人呢?你不也厌恶天道,厌恶仙神,厌恶那些破烂规矩?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分明你什么都没有做,可这世间的所有公道,所有正义,还是早就彻底抛下了你。” “你为什么……不能也抛下它们呢……” 谢无舟不由闭上双眼,缓缓深吸了一口气。 天地之间,还回荡着天魔的声音。 “那些神仙以天为尊,可这世间若是无地,哪里有天?” “是非黑白,善恶对错,界限从不分明,就像天与地、神与魔、光与影……看似尊卑有别,却未必不能翻覆……” 鹿临溪忍不住骂了一句:“乱七八糟说些什么鬼话呢,我一句也听不懂!” “若是一个拥有过黑暗的地方,忽然只剩下了永恒的白昼,你觉得那里的人们会不会渴求黑夜。” “分明我才是与你同路的人,你为什么就是不愿与我相融,让我带着你的所有,颠覆这片天地,重塑这个不公的三界呢?” 谢无舟不由冷笑一声:“话说得这么好听,你若能取下祈泽身子,还不是会在第一时间湮灭了我?” “那倒也未必,我与你更相熟一些,到底是近七千年的相伴,若你想得明白,愿意将这副身子交给我,我可以留住你的魂魄,为你再寻一副能用的身子,放你与那小丫头安生度日……” 绝了,它还会打感情牌! 鹿临溪正想将它打断,便听它幽幽说了一句:“你不知道,当年天帝到底做了什么……” 它笑了,笑得无比讽刺。 “今日你若帮了他,便是这世间最可笑的人。” 话音落时,所有魔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陌生而葱郁的山林。 天魔再次消失无踪,鹿临溪望着陌生的四周,忍不住喃喃了一句:“这又是什么地方?” “尸山。”谢无舟沉声说着。 “啊?” 鹿临溪有些茫然地仰头转了一圈。 这里没有怨气,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怎么也不能和尸山联想到一块儿。 可谢无舟对尸山太熟了,他认错哪里也不可能认错尸山。 或许他可以换一个称呼的。 这个地方,是那神魔一战前,未曾遭受毁灭的不愚山。
第94章 很久以前,有一个怨灵说过,尸山在成为古战场之前,被称作不愚山。 这里曾也是一个钟灵毓秀的地方,有一个修为很高,但未飞升上神的散仙,守护着这座岛上的生灵。 鹿临溪只见过死气沉沉的尸山,只见过遮天蔽日的漫天怨气,和那怨气之下黑色的树林。 她从来没有,也无法想象,那个充斥着绝望的古战场曾是怎样一个美好的地方。 如今,她见到了。 都说仙神之力,可换天地之景,有仙神居住的山林岛屿,总也有着更多天地灵气的滋养。 若静下心来看看四周,便不难发现此处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十分繁茂,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就算未开灵智,也沾了几分仙气。 天界中人时常看不起下界的散仙,但许多散仙的修为并不比有名有姓的神族低。 这些散仙多是有仙缘的妖族修出了仙骨仙髓,就算留在天界也总低人一等,倒不如留在人间,寻一方无人的天地,造一座自己的仙山,在这山林之间与妖灵为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们愿意将自身力量散向自己庇护之地,那些受庇护的妖灵与精怪便也愿意为他们奉上自己的信仰。 鹿临溪不禁想,要是让她选,她也要在下界做一个散仙,寻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随心随性地活下去。 只可惜,这样的想法是好的,命运却是独有一番残忍。 不愚山终究会变成古战场,山间妖灵也终将变成没有自我意识,无法从绝望和痛苦中解脱的怨灵。 谢无舟走在了前头,鹿临溪从伤感中回过神来,连忙跟在了他的身旁。 虽然有些想法很地狱,但谢无舟来到这个地方真就跟回了家一样,哪怕四周之景完全不一样了,也能凭借山川走势寻到昔日的“家”。 那个山间的小院,只是远远望上一眼,都能唤起太多回忆。 只是此时此刻的它,还没有成为鹿临溪记忆中的模样。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能看见那个小院未曾被摧毁时的模样。 它藏于静谧的山林之中,几乎要被繁茂的树木遮蔽。 再一次走进小院之时,鹿临溪的眼里满是陌生与好奇。 院中的水井仍在熟悉的位置,院子里多了一棵老桂花树,回忆里恰是桂花开的日子,早在他们还未靠近之时,便已闻到了那随风送远的香甜。 鹿临溪发誓,要不是某只蜘蛛精给她留下了莫大的心理阴影,她真的会很喜欢这种在院子里种一棵桂花树的感觉。 她收回目光向里走去,这才发现那曾经残缺了一半的房屋原是一间客房,不过此刻无人居住,床单被褥都未铺上,屋内只是简单摆放了一些书画与茶具。 就在她恍神之时,窗外又一次换了日月。 有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过来。 鹿临溪连忙回身走到门边看了一眼,只见院中不知何时多了四个人。 天边那轮未圆的月从云间悄悄钻了出来,冰冷而又寂静地遥望着这片天地最后的安宁。 柔和的灵光,将夜色照得朦胧。 月下四人则有说有笑地喝着新酿好的酒。 鹿临溪一眼认出了承渊,他的身旁坐着一个女子,想来就是云杪的娘亲,三古神之一的瑶华神女。 而在瑶华的另一侧,坐着一个赤膊的精壮男子,长发银灰,面色如铁,无论旁人如何说笑,那一双浅灰色的眸子都冷峻得宛如坚石,整个人看上去巍然不动。 在座的第四个人,看上去就要瘦弱一些,无论身形还是衣着,都像是一个羽族。 鹿临溪猜测,这人应该就是灵鹤仙人,而那个一看就很冷酷的大块头,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古神元沧了。 他们似在把酒闲谈着什么,鹿临溪拉了谢无舟一把,走到一旁的桂花树旁坐下,抱着双膝,静静听起了他们的闲聊。 他们在说什么,三界皆把古神看作真神,可这个世上早就不需要古神的力量了。 曾经的古神先后枯竭,他们也早就感到力不从心,不知还有多少年岁可活。 闭关静养也好,入世历劫也罢,都是为了留存住即将彻底枯竭的神力,为了一缕护世的执念硬撑罢了。 身为古神,总觉得这世间需要自己的力量守护,可这天地也是从一片混沌之中开辟而来,从无到有的路那么艰难,当初的生灵不还是走过来了? 哪日就算彻底没了古神的护佑,三界也会依循着各自的命数继续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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