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坐上龙椅,国师曾出过力。 那时李挚与皇帝,也已经君臣相得,一年年过去,皇帝变得日渐沉默,李挚敏锐地察觉到,皇帝隐隐地,对国师不再如年轻时那般信赖。 这是皇帝的私事,作为臣子,只要皇帝不昏聩到威胁江山社稷,不要事事都干涉内阁的决议,他要恨谁、爱谁,最好是由他去,皇帝恨够了,爱够了,自然会消停下来。 回忆到这里,李挚的思绪忽然飘远了,他很忽然的,又想起了那个晚上,他开始一点点地溯回。 那个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能与眼前的事遥遥呼应。 当时已经大学士的李挚,严格地遵守着臣子的本分,从不置喙皇帝的私事。 可皇帝却先越了界。 那一晚,皇帝找到李挚。 这是个擅长武艺、精于弓马的中年男子,从来都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人前,一天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 可那天晚上,他看上去像是倏然衰老了。 那天是曾经的裴贵妃的忌日,以往每年的这个时候,皇帝都会意志消沉,但那一日有些格外不同,他好似沉浸在往事中不可自拔。 皇帝颤抖着抓住李挚,嘱咐道:“有一件事,我要拜托你去做。” 他太过失态了,李挚垂下了头,不去看皇帝的面容,只低声道:“臣遵旨。” “不,不是以臣子的身份,李挚。”孙三郎声音也在发颤,这个强硬的男子像是遇见了让他极度痛苦的事情,“我明白得太晚了,前朝后宫,到处都有眼睛看着我。” 他的手指用力,反复强调:“这是一件私事,你要记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谁在看着他? 当时的李挚心中一凛。 他不太相信有谁能够看着孙三郎,他是个杀伐果断的皇帝,又与裴大将军一脉联系紧密,手中兵权在握,连刚刚上任时辖制过他的阁老,也早就与阁老的皇后孙女一块儿死在了他的手中。 孙三郎没有说明白,那句话说完,他好像又清醒了过来。 他语气变得平静,冷冷道:“你与我妹妹一块儿,去帮我找一个妖怪。” 李挚有些没听明白,他下意识地复述了一遍:“妖怪?” “你们把他找回来,我要好好看清楚他现在的模样。”孙三郎这样说道。 他没有对李挚解释为什么。 李挚走出皇宫后觉得,自己最好什么都不知道。 当天是裴贵妃的忌日,皇帝那样失态,很可能涉及到宫闱秘事。 李挚隐隐了解到,裴贵妃出宫前,曾经有过一次孩子,只是那孩子没能生下来,这让裴贵妃大受打击,甚至慢慢地变得疯狂。 十年前,她在疯狂中死去了,同时死去的还有半个皇帝。 这曾是帝王痴情的佐证,虽然李挚对此不屑一顾,但那一天,见过那样的皇帝,他觉得这个说法或许有一定的道理。 “李挚。” “你听到了吗?” “你在想些什么呢?”裴护法不耐烦地伸手在李挚面前晃了晃,“我叫了你好几声。” 李挚回过神来,抱歉道:“刚刚心中想着案子的事。” 那一天,大学士李挚接下了皇帝的委托,他只当是宫闱秘事,如今,天师李挚忽然后知后觉地从中窥见了,在皇宫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无情地拨弄着帝王的人生。 果然,凡人无法理解超出自己认识的事。 李挚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裴护法说着关于他写得上一份呈状中有哪些地方要改,一边思考着人生。 这已经是裴护法要求修改地第四回了,她提了一堆要求后,又监督李挚立即拿起笔修改。 等待到一切都按照她的想法改好了,裴护法拿起呈状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甚满意,叹息道:“罢了,这样改来改去变得更是奇怪,我看还是用回你第一次写得那份吧。” 忽然而来的打击让李挚停止思考关于容起的种种,他心如死灰但面不改色地从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找到了最初的版本,正要开口,又听得裴护法道:“等等,我觉得这一份还是要重新誊写一遍,不用馆阁体,用什么你自己想想。” 李挚听完,闭上了眼,缓缓放下手中的初稿。 半晌后,他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平静应道:“是。” 李挚在衙门中被裴护法磋磨时,宝珠正一无所知地偷偷跑去裴府中,寻许久没见的裴璇玑玩耍。 自上一回裴璇玑临阵脱逃去虎啸山出外勤,让她娘不得已一个人赴宴后,裴璇玑在京中忙了整整五日,三过家门而不入,生怕被家人逮住。 直到裴护法来信大骂,说曾夫人找上了门,让她归还小女儿,还责怪她带坏了裴璇玑。 明明是裴璇玑自己要当天师,说得好似被姑姑诱拐了去,她裴江平行得正坐得端,此生从未受过这种屈辱,当即与大嫂在官舍门口大吵一架,回头越想越气,责令裴璇玑一人做事一人当,赶紧回家摆平曾夫人。 不然她就要上书到异人寺卿那儿,将裴璇玑就地革职,以正视听。 嫌这还不够,裴江平又放下狠话——你娘要是再来找我,我就替你跟她断绝关系! 裴璇玑接到信,见她姑姑与她娘本就恶劣的姑嫂关系因她雪上加霜,唬得屁滚尿流地回了家。 回家后,先是被曾夫人动用家法,按在祠堂一阵好打,又被哥哥嫂嫂们轮番教育,如此这般,裴七已经乖顺地在家中待了好几日,门都没出,闷得要长毛。 这时候宝珠来信说要来看她,裴璇玑没有不乐意的。 盼了好一会儿,终于盼到了宝珠左手烤鸭右手烧鸡地翻墙进了裴将军府,裴璇玑开心极了,拉着宝珠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 听完裴七回家后的遭遇,宝珠同情道:“你都这样大了,你娘还打你呢。” “可不是吗,出去问问,哪家闺女二十来岁了还要挨打的。”裴七越说越来气,恶狠狠地将整只烧鸡的腿塞进了嘴中,嘴一抿,扯出来一根干干净净的骨头。 宝珠安抚地摸了摸裴七的圆脑袋,给她出主意道:“下回你仍旧干活去,次数多了,她们打着打着也就习惯了。” “这到也是,我娘也六十来岁了,再过几年也就打不动我了,我爹又常年在外头,一年也打不着我一回。”裴璇玑点头道。 一个敢出馊主意,一个还真敢用,马大哈姐俩放下了一桩心事,乐颠颠地一起将宝珠带来的鸡鸭吃了个干净,裴璇玑又从床底下偷偷摸出一瓶私藏的酒来。 酒香扑鼻,一闻便知晓是好酒,裴璇玑神神秘秘地说道:“从我大哥那儿偷的,让他成日里鼻子朝天,净会教训我。” 宝珠两眼放光,正想拍开封口,与裴璇玑一块儿不醉不归,不防听到小院门口传来了曾夫人的声音。 马大哈姐俩一怔,急忙动手一阵收拾,险之又险地赶在曾夫人进门前,先将裴璇玑的屋子恢复了原状。 曾夫人着急地推开了女儿的房门,忽然感到一阵食物的香气直往她鼻子里钻,叫她想好的话也忘了,怔忪道:“什么味儿?” 房梁上,怀中抱着一堆鸡鸭骨头的宝珠,闻言赶忙卷起一阵妖风,瞬间将屋子里的味道吹没了。 曾夫人按着被风吹乱的头发,终于想起了正事,走到裴璇玑面前急道:“你石家表弟不好了,上回不是与你说,他与家中吵了一顿,搬出去找不见人了吗?” 裴璇玑听得奇怪,忘了心虚,问道:“然后呢?” “哎哟,没想到啊,他搬出去是因为被只妖怪迷惑了。”曾夫人揪着手帕,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京城中怎么会有妖怪呢,你们异人寺,究竟怎么干的活,竟然将妖怪放进城中来了,妖怪可是会吃人的。” 曾夫人说着,房梁上的宝珠越听越耳熟,抛开关于妖怪的偏见,她记得白玉团的丈夫也姓石,可他们不是彼此相爱才成婚的吗,怎么到了曾夫人嘴中,变成石公子被妖怪迷惑了呢? 曾夫人不知道女儿的屋里此刻就有一只妖怪,絮絮叨叨地说着妖怪如何可恶,裴璇玑听得汗流浃背,连忙打断道:“石家表弟这样大的人了,怎么会被妖怪迷惑,别是他编出来的谎话吧。” 曾夫人不乐意了,嗔道:“怎么是谎话呢,你姑姑来人特地说了,石家表弟遣人去信给家里了,说是被什么,白兔精纠缠住了,让家人找天师去降妖。” 宝珠立即明白了曾夫人说的正是自己认识的那两位,一阵无名怒火袭上了她的心头,教她恨得牙痒痒。 这石公子,真是极坏的一个男子,竟然将自己说成了无辜的可怜人,被妖怪骗了。 她定了定心神,又听曾夫人说道:“天师去了,将那妖怪打伤了,却没抓住她,好恶毒的妖怪,逃跑之前竟然打伤了你石家表弟,如今还昏迷着哩。” “妖怪既然伤了人,事情性质就变了。” 听到这里,漫不经心的裴璇玑的面色终于凝重起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要换上天师的制服。 曾夫人看着她动作,小声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裴璇玑回头看着她娘,疑惑道:“您过来说这些,不就是要我去帮忙的意思?若是不愿我去,我就给江平姑姑写信。” 从裴璇玑嘴中听到江平二字,曾夫人气得柳眉倒竖,怒道:“与那人有何相干。” “那便我去。”裴璇玑无奈道。 这回,曾夫人吞吞吐吐的,说不出话来了。 实在是石公子的娘,虽然也是裴璇玑的姑姑,但这个姑姑比曾夫人小上了许多。曾夫人长嫂为母,一手将她拉扯大又嫁了出去,待她自然与裴江平这个孤僻刺头不一样。 裴璇玑穿戴好,曾夫人目送她出门,结结巴巴道:“小心些啊,注意安全啊。” 裴璇玑应声走远。 曾夫人一脸复杂地在原地注视着她。 但她还不曾来得及感慨,她女儿一踏出院门,屋子里忽然哗啦啦地掉落了许多鸡鸭骨头,砸了曾夫人一身。 曾夫人如何跳脚骂女儿的且不提。 裴璇玑没有与宝珠打招呼便走,自然是十分信任宝珠,觉得她们之间不必过多客气。 可宝珠在见到裴璇玑往外走后,咬了咬牙,施展妖法,朝着另一个方向奔走。 白玉团伤害了凡人,这凡人竟然还是个权贵,按照天师的做法,这样的妖怪应当要立即处死才行。 但那是凡人的法则,凡人为何能不分青红皂白,不问缘由,给一只年幼不明是非妖怪判下死刑。 宝珠知道,白玉团并不是坏妖怪,那石公子说的都是假话,她要赶在天师前头,救下白玉团,保护她,送她安全离开京城。 宝珠的心不断下坠。 她在京城中不断游走着,寻找着逃脱的白兔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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