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一回廊拐弯处,竟听两男子正低低私语。 宋朝月敏锐地从中听到了孟祈的名字,她伸手挥退了引路的宫婢,拉着孟文英贴到拐角处,侧耳细听。 “孟祈前日当街射杀乌台御史中丞秦大人,举城愤然。秦大人这样一个一心向国,一心为民的好官,竟就这般被孟祈毫无理由所杀,当真可恶!” 另一人更为愤怒,气得直骂孟祈,“那竖子仗着手握御令便肆意妄为,明日老夫定要在朝堂之上参他一本,为秦大人讨回公道!” 两人用言语发泄自己心中的火气,转角处宋朝月抓着孟文英小臂的手却不断用力。 孟祈竟然杀的秦大人,那个曾经名震天下为民死谏的秦有德。 孟文英听见此事并不意外,反倒是感觉到小臂一阵阵疼,她皱着脸同宋朝月说:“阿嫂,别抓我了,疼。” 孟文英此时还没有意识到,孟祈将给孟家带来多大的风波。
第15章 罪臣 回府的路上,宋朝月一直紧抿着唇,手紧紧攥着搭在自己膝上的裙布。 孟文英与她同乘一辆马车,对于宋朝月如此紧张感到分外不解。 她的父亲是国公,母亲又是益阳公主,孟家祖上是开国功臣,又是百年世家。即便孟祈杀了一个秦有德,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事。说成是失手误杀,最后再象征着惩戒一番,这事儿便也就这般揭过了。 可宋朝月却思虑得更深。 秦有德善名在外,不少人都曾受过他的恩惠。此人最为惊人的事迹便是为一孤女死谏,于朝廷之上奋力撞柱,弄得头破血流,就是为了参彼时的景州御史草菅人命,嫁祸他人。 陛下虽当庭责办此事,秦有德却也因殿前冒犯圣上被贬了官,前两年又才回笙歌。 自此,秦有德便有了“以肉身护民,成清平人间”那让百姓称颂的好名声。 这么一个人,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孟祈当街射杀,死于非命,城中百姓怎能不恨,怎能不恼。 也不知是否上头有意压下此事,宋朝月与孟文英这般常出门的人竟都还未听说此事,知晓途径还是偷听而来。 为等益阳公主,两人硬是子时才出了宫门。载着宋朝月与孟文英的马车驶回国公府,大街上松动的石砖被车轮撵得咯吱咯吱作响。 宋朝月一人沉思,孟文英就倚在马车壁上假寐,两人互不打扰。 突然间,原本正小跑着的马儿停了脚步,仰天发出一声嘶鸣。 轿内之人被这急停弄得差点摔了出去,宋朝月稳住身形后朝外面的马车夫问道:“发生了何事,马儿怎的惊了?” 马车夫见眼前之景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回说:“夫人,咱们似乎是遇到刺客了。” 不远处的屋脊之上密密麻麻站着几十个一身黑衣、头戴面巾之人,他们手中的兵器在月光的映照下正泛着森森寒光。 隔着一条街,那群黑衣人并未发现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前方 然不过须臾,这群黑衣人便动了起来,朝路前尽数扑去。 是他们要杀之人到了! 皇城底下,竟会出现当街截杀一事,此乃闻所未闻的。 孟文英在旁边吓得发抖,宋朝月虽也害怕,却还是深呼吸几口气令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掀开马车帘,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发现马车右前方有一大堆同院墙一般高的谷草垛,里面应当能藏人。 “去那儿!” 几人丢下马车冲了过去,拼尽全力掀起草垛子盖在自己身上,以期躲过这一场横祸。 草垛子遮挡住了她们的视线,孟文英蜷在里面瑟瑟发抖,宋朝月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街之隔,她听到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紧跟着是短兵相接的当啷声,听得人胆颤。 “孟祈,你仗着孟家,仗着陛下信任,竟然枉杀秦大人,今日我等,必要取你性命,为九泉之下的秦大人报仇!” 孟祈!怎么会是孟祈! 藏在草垛子里的几人呼吸都滞住了,孟文英更是忘记了颤抖,一双眼看着宋朝月,以期从里面看出什么办法来,只可惜,全然没有。 外面的打斗声仍在持续,孟祈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所以宋朝月只能听到兵刃刺入血肉再拔出,和一些痛苦的呜咽,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叫人分不清是由孟祈还是那群刺客发出。 “孟文英,不要发出声音!” 听到孟文英在哭,宋朝月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可自己的心跳却是那么清晰,仿佛十四岁那年之景又重现。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息,宋朝月的后背也早被冷汗浸湿。 “孟梁,发信号。” 是孟祈的声音,他无事! 宋朝月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她躲在里面,听着一个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那人开口:“出来!” 马夫先推开草垛子,露出一张脸来,孟祈作势就要拔剑刺去,又听一声喊:“大哥!大哥!是我,还有嫂嫂!” 孟文英从草垛子里爬了出来,因长时间呼吸不畅,现下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宋朝月也跟着爬出,几人头上都插着杂乱的稻草,身上脸上都脏兮兮的,瞧来好不狼狈。 方才是宋朝月护着孟文英,此刻她却躲在了这个夫妹的后面,像做了什么错事,偷偷抬眼观察孟祈。 孟祈右手握着剑,剑尖处正不断往地面滴着血,他的衣服已被鲜血染得变了色。这股浓烈的血腥味冲击着宋朝月的鼻腔,让她几欲作呕。 “你们这么晚在这儿做什么?” “我们与母亲去宫内参加秋收宴,有事误了时辰,现在才回来。” 宋朝月听着前头两人说话,胃却翻腾得更厉害了。她努力吞咽着口水,企图将那股恶心的感觉压下。谁料还是没有控制得住,将今日在宫宴上吃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 呕—— 她身边站着的人立刻蹦得老远,生怕殃及自己。 孟祈皱眉看她,眼中闪着晦暗不明的光,孟梁不知何时跑到了他身后,说云方已经带着人过来了。 孟祈毫不客气地转身,走出去准备收拾那一地的烂摊子。孟梁见宋朝月还在吐,关切地问:“二夫人您可还好?” 宋朝月强撑着摆摆手说自己无事,孟梁便走了,离开时还一步三回头,似是觉得宋朝月得了什么大病一样。 孟梁从赶来的狼卫中叫来几人,让他们护送孟家的车驾回府。 经这一场惊心动魄,马车内的两人都如同虚脱了一般,各自靠在一角瘫软着身体。 孟文英没吐,所以比宋朝月情况要好些。 她惊讶于宋朝月在那时的冷静,遂问她缘由。 宋朝月半阖着眼,含糊其词答着,她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与孟祈从前有过类似的交集。 - 秦有德死后七日,他被孟祈所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笙歌城。 百姓们穿着孝服,手持白色招魂幡汇集在永奚街口,高喊着要广闻司交出罪魁祸首。 司内,张继正与孟祈下着棋,似乎丝毫不受外面所扰。 张继手执黑棋,落于四颗白子中间,他哈哈哈爽朗笑了几声,指着孟祈说:“输了输了,你又输了!” 孟祈本来就不喜欢下棋,硬是被张继这个棋痴拉过来陪他下了好几局,无一例外尽数是输。 “你这几天没出永奚街吧?” “没有。” “那就行,只要你不出去,便无人动得了你。街口那群老百姓,闹得几天也就散了。” 孟祈没应声,独自一人去了广闻司地牢。 窦洪雪仍然被关在里头,不过他身上却没有受过刑的痕迹,想来没用刑便尽数招了。 牢内烛火摇曳,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儿。 看守牢房的人见副使到,替他开了铁制的牢门。 窦洪雪本一文生,虽曾随军,可底子也远不及孟祈他们这般常年习武之人好。所以被关进地牢后,他的精神一日差过一日,除了用膳时分,其余时间都在那张硬榻上休息。 许久未见孟祈,他陡然坐了起来。 孟祈从怀中掏出了一张信纸,透过桌子上摆着的油灯,可见其上字并不多,只有寥寥几语。 窦洪雪将带着脏污的手往衣服上擦拭了一番,这才伸手接过,细细读过这几句话。 他的眼睛顿时瞪大,火光与孟祈的身影共同映照在他的黑色瞳孔里,“是他,就是这个人!” 得到答案,孟祈收回了信纸。他负手走关押窦洪雪的牢间,在牢门即将关上那一刹那,他对窦洪雪说:“你女儿会爬了。” 困于牢中数月,突然听到了妻女的消息,窦洪雪骤然落下泪来。 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朝孟祈离开的方向磕了一个响头,“罪人窦洪雪,谢过孟大人!” 孟祈沿着窄小的楼梯一步步出了地牢,没走出几步,就看见了院角的傅重华正在扫地,他甚至还没有手中的那把竹笤帚高。 小男孩做得很认真,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在看他。 他将那些叶子扫作一堆,然后小跑到另一个墙角拿来放在那里的撮箕,谁知风却顽皮,将他才扫好的树叶又吹得散开。 这小子竟也没恼,拿起扫把又将树叶拢起来,他追着树叶跑,总算是发现了站在一旁的孟祈。 “副使!”傅重华见到他,雀跃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对孟祈的喜欢。 孟祈见他朝自己跑过来,淡淡嗯了一声。 “您这是才从地牢里出来吗?”终究还是小孩子,一激动就忘了广闻司的规矩,不得妄谈胡问。 幸好他立马就想起来了,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道:“这几个月我有好好跟着习武,您瞧,我都壮实了。” 说着他挺起胸脯用劲儿地拍了拍,那模样活像个骄傲的孔雀。 “还不够,还差得很远。” 这话一下令傅重华泄了气,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得到夸赞的。 “副使——” 远处有人唤孟祈,孟祈朝那头走去,瞧见了傅重华低垂的头。 这话,也是孟祈年少时最常听的。你不够强,杀你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正是这些话,逼得孟祈有了今日。 秦有德被杀一事愈演愈烈,要求惩治孟祈的奏疏也已经摆满了嘉和帝的桌案。 终于,在秦有德下葬的第二天,孟祈换下广闻司黑金袍,着一身素衣,跪于皇宫的庆门之下。 他半身伏地,一句又一句地高喊着:“微臣犯下重罪,误杀重臣,还请陛下降罪……请陛下降罪——”
第16章 革职 丑时,正是大臣们过庆门上朝的时辰。 孟祈跪在庆门正前方,挡住了大人们前进的车驾。围观的百姓也愈发多了起来,孟祈却分毫未动,仍这般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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