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罢……” 绪安勉为其难同意,今日也是怪了,不等崔明端来接,他倒急着将热乎的点心带回城。 走之前,小团子还要学着大人长吁短叹,“我崔兄为了娶郡主姐姐,这几日忙得很。唉,郡主不能做我嫂嫂,真是叫人伤心……” 没等他开始伤心,眨眼过后,小团子又没脸没皮了,“阿草姐姐,你能不能也做我嫂嫂?” “什么?” 阿草一时没反应过来,可绪安就歪着脑袋,睁着圆溜溜的眼珠子,好不惹人怜爱。“阿草姐姐,你人好,我也想你做我嫂嫂……” “你再胡说八道,明日再来,我就不带你玩了!” “嘿嘿……阿草姐姐,本公子同你说笑呢,嘿嘿……好不好笑?” “不好笑。” “好罢,那我回城了,嘿嘿……” “嘶——你是不是撞到头了?” “本公子英明神武,怎么会撞到头!” “那你在嘿嘿什么?傻得很。” “……” 绪安再也嘿不出来,虽然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奶娃娃,那也是要脸面的,只能万分遗憾离开萧家,顺便把步行回城的兄长也捡走了。 而另一头,目送绪家的马车下山,阿草捧着第三个清茉莉嘀咕道:“郡主,怎么他们今天都奇奇怪怪的?” 萧鸣笙是旁观者清,大胆猜了一下,又在心里头念了阿弥陀佛—— 月老这姻缘线,还乱上加乱了? * 日薄西山,崔明端过来时,大锅里炖煮了几个时辰的卤香味,已然浸入了夜色,让阿藤吞了吞口水。 萧家的护卫都在院子里吃卤好的猪头肉,配着新酿的米酒,吃得酣畅淋漓。猪头肉配山月,是大俗大雅,酒还要再添,见着了大人,赶忙行礼退下。 萧鸣笙见他来,朝阿草示意自便,无需撤走,领着人去了廊下那处。 “你怎么过来了?” 闻言,崔明端劳累一日的身,倦怠至极的心,忽而又抖擞起来。然而,面上端的是衙门里那套公正严明,“坊间皆说崔家六郎不日便入赘萧家,臣——入夜归家,而已。” 身后是无尽黑夜,话音沉沉,换了狱中的人,心中自是要打鼓的。 然而,萧鸣笙又不是犯人,只管顺毛去撸他。“午后闲来无事,熬了一锅卤水,另煮了几个大猪头,六郎可要用些?” 她言笑晏晏,全然不在意他的火气。崔明端更是郁郁:气自个儿!陵安府的事再千头万绪也做得,怎么就抓不住小女子的心? 这会儿,只需教她站在月色,笑一笑,不笑也无妨,喊一声“六郎”,丝丝不坚的火气又丢盔弃甲,四下溃逃了。 “郡主。” 他又唤了一声,话音沉沉。 还没哄好啊? 萧鸣笙又朝他走了一步,伸手牵住他的绯色官袍,“六郎便是云中仙落入凡俗,也得来吃一吃人间的饭食。既然不吃猪头,本郡主便做主给你煮一碗清汤米粉。” 如牵良驹一般,牵到了灶房。崔明端眸子里的光亮已然赛过了明月,到底也是顾忌着策马而来,双手不洁,才由得她摆弄。 灶上有热水,炉里也煨着鸡汤,取来做道米粉汤也不费什么功夫。 萧鸣笙去拿米粉,崔明端净手,再帮着把锅预备好,替她挽高一节袖子。 此时,二人站得极近。崔明端嗅得她身上淡的香气,仿若是随着时节变化的花香。 时下是茶梅的花季,不少人也会种些,以补冬日茶花与梅花的空档。 不过,梅家坞山野尽是梅花,萧鸣笙没有再画蛇添足,反而是在院中移栽了一排的茶树。茶树也开花,花小如壶口,色白,香浓,常引得蜜蜂嗡嗡在上头劳作。 他一面为她挽着衣袖,一面抿唇而笑。“郡主也陪我吃一碗。” 这样识趣,萧鸣笙都笑他,“今日做了道点心,糯米粉加糯米,肚子已经饱了,不然也该多用一碗。” 崔明端只是笑,手也不从她衣袖挪开,垂首细瞧她眉眼,贪心半晌等水沸腾再放开人。他不懂烹饪之法,便去灶前添柴。 加了柴,豆大的泡,升到水面后,争先爆破。 萧鸣笙有意将绪宁的心事告诉他,怎奈这细米粉下水滚好就能出锅,一刻也耽搁不得。 崔明端似乎也有心事,一个劲往里头加细枝,惹得人连连喊了停,“就一碗米粉,在沸水里一滚,加个调料的功夫就熟了,崔大人不当家,可知柴火的价?是又升官了么?这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一把可别白白往我这烧了。” 崔明端这才探头往锅里一瞧,滚过水的米粉已如细丝在水中游动,砧板有嘈嘈的切菜声,香芹也已经成了一粒粒小绿珠。 “你且先去净手罢,我捞起来便好了。” “好。” 崔明端头一回帮着做了这些,匆匆冲洗干净,想着过来再帮一把。 谁知,她做熟了,笊篱一伸,那些米粉已然团在了大海碗里,依次加入吊好的鸡汤。烫熟的几根绿叶菜也加在上头,崔明端只有自取筷子的活计。 “劳烦郡主替取副筷子罢。” 萧鸣笙回头,眼里尽显迷茫。可再被蒸汽一熏,忽而又明了。 二人心照不宣,她舍近求远去取筷子,他过来端走热气腾腾的米粉汤去放好,再取了个瓷碗,慢条斯理夹了少许粉丝出来,不紧不慢用调羹舀汤。 萧鸣笙只当翩翩公子是不好舍了脸面,捧着大海碗嗦粉,然而,小碗也是嗦! 她倒了一小碟的瓜子,像一只提前过冬的松鼠,优哉游哉嗑瓜子,看美男子嗦粉。 绯色官袍不住晃动着,引来人噗嗤一笑。 崔明端不明所以。 “六郎在御前行走多年,可曾得陛下赐一碗热汤粉?” 崔明端锐利的眼里,映着她明媚的笑,檐上月也不过如是。“平叔姿仪甚美,臣,哪有平叔那般姿容?承蒙郡主不弃罢了。” 平叔,便是《世说新语》容止篇里大名鼎鼎的何平叔。她想看的,是书上记载的名场面——何郎傅粉,因着肤白,被赏赐了热汤面,吃后大汗淋漓,世人方知何郎好颜色,并非敷了脂粉。 萧鸣笙促狭望着他的眉眼,“也是我不曾看过何郎姿容。见六郎同是绯衣在身,热汤在手,待汗出,或许更甚平叔。” 崔明端但笑不语,将手里的米粉递过去,一前一后,一大一小,皆散着氤氲热气。 “郡主既想看,便陪我吃一碗。” 萧鸣笙一看那分量,便有些笑不出来了。肚子本就不饿,再添这一碗,该吃撑了。 “去年入秋后,郡主身子便不大爽利,也不能光用汤药来进补,到头来,苦的还是自个儿。不如在平日多用些饭食。” “那也不是这么补的,养猪呢……”萧鸣笙小声嘀咕着,不满戳着碗里的米粉。 崔明端便是忍俊不禁,也得忍一忍,缓了语气道:“郡主便吃两口罢,余下的,臣来吃。” “咳……” 此情此景,谁镇定自若,谁便是赢家。萧鸣笙自诩没他端的住,只好叹气认输:“崔大人白日在陵安府操劳,下了值也不能歇着,夙兴夜寐,堪称青天大老爷。” 此刻,不过是月上树梢,哪里就到歇息的时辰了? 崔明端只觉着汤粉的热气尽数聚到不该去的地方了,学着她再度叹息,再不言语。 生怕他来吃自己剩余的米粉,萧鸣笙再是不愿,也全吃完了,崔明端也不再勉强她起来走动,就着风炉上的热水,去取了茶叶,就在灶房的长桌为她烹茶。 她素来喜爱清茶,做来不费功夫,只需将茶叶放置在盖碗里,用热水一冲,茶叶的香气便争相逸出。 倒去第一泡的茶水,再将热水由高往低冲下,浓郁的茶香已教人忘却了方才塞饭的辛苦。 “崔大人公正严明,断案如神,却不大会挑茶叶。” 这是雪片。 和在府里喝的是同一批的茶,只是,崔明端觉着在夜里,吃略显简薄的冬茶,便足矣。春茶,得吃二十来泡,味才会淡下去。吃着品质极佳的春茶,再说说话,须得小半时辰。 而茶淡,他便晓得该回城了。即便有天子的腰牌,也不宜行事张扬,夜叩城门。 “郡主——” 月轮明亮,花影婀娜,难免贪恋。 萧鸣笙也知他的心思,便大胆进言道:“若不然……” “臣该回了。” “大人慢走。” 萧鸣笙当即起身送他,比方才要另煮宵夜来得干净利落,不见丝毫眷恋。 可要走的人未动,尚且端坐着。 她不明所以,看了过去,他亦是不动。茶香月色里,那人含笑摇头,朝她伸了手。 送上门来的六郎,当然是得自己顺毛撸一撸。 她便踩着夜色过去,茶叶的甘香中和了腻人的卤香,崔明端想着:若非记着她清誉,他便教她将话说完。 “蒋御史向陛下上了一道折子。” “我这儿只有茶,怎么六郎醉茶了不成?” 怎么老将朝廷的事告知她? 崔明端翘着唇角,看二人的影子也在月轮下交叠在一处,便莫名满足,“御史台的人也说,郡主已过桃李年华,一直住在梅家坞,于天家恩德不合,请陛下另赐一座内城的府邸。” ——以做婚嫁之用。 崔明端隐下这半句不提,萧鸣笙也只咕哝着:“蒋大人未免也太客气了,一杯消暑莲叶茶,就换一座皇城府邸。” 梅花坞远在京郊,僻静宜人,适合她这种没甚进取心的咸鱼郡主。回了城,难免要迎来送往,萧家的恩宠,也不过是陛下一念之间。 离得远了,没有是非,恩宠或许能持续得更久一些。 崔明端也知她不爱热闹,若不是为着匡扶天下的抱负,他亦想早早与她在这梅家坞终老。 “只是在年节回宫请安时有个落脚的地方。” 见她仍无转圜之意,某人怀着些许的私心,循循善诱,“郡主的身子尚未好透,就想独自住着,臣也是不许的。” 哼。 大尾巴狼。 萧鸣笙气结于心,随手折了枝茶花在手,又作怪簪他官帽上,“罢了罢了,六郎冰肌玉骨,我白白亏了一碗粉。天色已晚,该回城了。” “是。” 往外走,山风该大了起来,崔明端也不叫她送,以目光止住了人,“明日……” “明日崔大人便多断几个案子,可别流连山野,教御史参奏于我,连累我失了那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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