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阅此时终于缓缓落下,重新化作人形,浑身是血地扑倒在地上,而眼中透出欣喜和郑重,她回头看向罗厉:“走吧。” 罗厉默不作声将江阅扶起背于身后,同黄英一道,朝着那未知的无灵之境走去。 火仍在分开的海面熊熊燃烧,而路却无论走了多久都似乎没有尽头。 江阅大约是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趴在罗厉肩上轻声开始解释。 许多年前的变故中,她已经明白,人界和妖界根本就不该是从古的这种分法,因为妖和人从来都是相辅相成,共存同续的存在,固然,人与妖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和不同,但人与妖的转化却太过容易,这不能不让她心惊,所以她一直试图想要找到横亘在人与妖之间的这道边界和规则,试图去研究,去解决,去化解人界和妖界世世代代的争端隔膜。在她将妖界暂时托付给罗厉的同时,也留了陈添作为自己复活的助手,魂分两界,各司其职,直到发现了隐秘存在已久的心妖。 心妖与别的妖不甚相同。 大多数妖均依附于某事某物化形而成,或有执念,或存不甘,于是某事某物得了那股难以消磨的精气,从而成妖,作恶或是行善虽因曾有的精气不同各有差异,但始终还有个体的自主意识。 而心妖则不同,它就是那股精气,于是它去到哪里,哪里就被其控制,乃至最后失控。 在这一点上,即使是妖也难逃其掌控,若是任由它肆意妄为,最后定会造成四界大乱,这不是妖王所能解决的,这也不是人类所能克服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于阴阳之间的鲛人则成了唯一可以桎梏它的武器。 昊天圣母安排好四界主宰后,自回冥界,而留了继承其能力的鲛人守于冥界入口,也就是阴阳之间,起到接引亡灵的作用。而鲛人因其人头鱼身的特性,自然无法归于人界管辖,所以勉强归于妖界,但因其特殊的身份和地位,鲛人的秘密只有妖王才掌握,也只有妖王可以与之对话,方不乱世间万道。 除非遇到危害四界的事情,否则,鲛人除了超度亡灵,是不会去干涉人界或是妖界任何事情的。 到了此时此刻,除了找到他们,再无其他办法。 江阅之前将鲛人的秘密讲了一半于陈添,也是为了混淆心妖的认知,让它以为鲛人就是陈添梦境中的那个样子,这样好让它不再觊觎鲛人乃至冥界乃至神界的力量。而在这个同时,作为妖王的江阅则献祭出自己所有的力量,来交换鲛人的帮助,从而彻底清除心妖,还四界安宁。 “你是说,所有的力量?”罗厉心头一颤,停住了脚步。 黄英细心地瞥到江阅手掌上若隐若现的羽毛纹样,眼睛顿时发红,哽咽着说:“这是……” 江阅将自己的手掩了掩,弯着眉笑道:“这下我可真是个一点用也没有的美女了,全靠你们了。” 罗厉偏过头哑着声音道:“都这样了,还挺会自夸。” 江阅沉默片刻,轻叹口气道:“它们会帮忙的,其实我不担心,但我担心的是,等到这件事了结了,妖界我可能就再也没有力气管住了,到时候不知道会怎么样,要是又起冲突该怎么办呢?” “不是还有我吗?”罗厉沉沉说道,“何况,堂堂妖王,可不是这么容易被打倒的。” 江阅咯咯一笑,清脆又悦耳,虽然还处在这个未知前景的深海中,可罗厉和黄英都恍惚了一下,仿佛他们又回到了从前那般斗嘴争强的时候。 而笑声停下,江阅的声音重新严肃起来:“到了。” 映入眼帘的是被不知多少各色各样珊瑚包围起来的巨大礁石,和云城庙里的山神像一样高,却比那庙门要宽过许多倍,礁石表面在月光的照耀下透出极灿的光泽,仔细看去,是一颗颗硕大的珍珠,而端坐在礁石顶上的,是一只有着海藻般长发和金红色尾巴的鲛人,而那长发透着银灰色的光,像暮年人类的头发,再仔细去看,它的脸庞也如人类老年的样子,有皱纹,有斑点,只是它的腮一阖一翕,透出不可思议的古怪来。 江阅稍稍挣扎了一下从罗厉身下下来,匍匐在地,行了相当恭敬的大礼,而鲛人不发一言,那深邃的眼睛只淡漠地看着他们,一动不动。 黄英见状,拽了罗厉一起,学着江阅的样子行礼,待得礼毕站起的是时候,那些珊瑚忽然都从礁石上游开,与此同时,数十个年轻的鲛人从礁石后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与高高在上的那只鲛人一样,脸上露出了悲悯而温柔的表情。 悠远的歌声从站得最远的那只鲛人开始,由低到高,由缓而深,将周围的海激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也在每个人的心上都一层又一层的涟漪,似乎无论有多少烦恼和痛苦,有再多伤痛和难过,也都在那一刻消失了,留在这里的唯有平静和安宁。 而与此同时,似乎有大大小小的人声从远处传来,像是被这里吸引一样,人声愈来愈大,形成鼎沸之势,而在到达这里的时候又通通安静下来。 于是他们看到了无数带着欣喜和期望的亡灵,他们紧张而局促地站在礁石面前,带着虔诚和向往倾听那不清楚含义的歌谣,在歌谣中,原本高悬的圆月慢慢朝着海面落下去,而亡灵们,像被月光牵引着一般,追随着月亮朝远处走去,最后消失在黑黢黢的海中。而在这熙熙攘攘的亡灵队伍最后,他们看到了一枝绿色的菊,黄英心中一动,捡拾起来,还未来得及仔细看,那菊化作水珠穿过她的手指滴落在沙地上,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她捂住嘴哭起来,江阅揽住她,罗厉看向远处,月的下面,陈添在朝他们挥手,最后消失不见。 而歌声在此刻突然高昂,轻柔的抚慰变作猛烈的击打,叫他们站不稳也立不住,海也罢,沙也罢,乃至于天,乃至于地,都摇晃起来,直叫人天旋地转。 为首的鲛人止住歌声,而看向江阅。 江阅似乎看懂了它的意思,于是上前,但只踏出去一步,便被罗厉握住了手腕:“这是要做什么?” 江阅回答道:“只要我与它达成约定,它就会将超度的歌声送满人界和妖界,彻底清除那企图掌控命运的心妖,还世界一个清净。” “那那些被蛊惑的人类会怎样?”罗厉问。 “我不知道,我已经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交换了。”江阅有些迷惘又虚弱地说,“我只知道这样最好。” “那就让我来。”罗厉将江阅递交给黄英,在江阅试图阻止前继续说:“你刚刚也说了,全靠我们。” 年老鲛人的眼中浮出更深的悲悯来。 于是罗厉忽然听到沉沉的叹息:“弱小的人类啊,你要实现什么样的愿望?” 他被那声音中所包含的痛苦和哀伤所击倒,就在那一刻,似乎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都从眼前走马灯一样划过,让他心神激荡,让他肝肠寸断,待得他用尽全力定下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是泪。他朗声道:“只要你能让大家从此不再被心所困,你要什么都可以!”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而这叹息中却夹杂了一丝惊异:“好愿望,真是个好愿望,为什么不是永远杀死心妖呢?你可以这样提的。” 罗厉轻笑一声:“因为心是不会死的。” 长久的沉默,沉默过后,鲛人再次开口:“那么代价呢?”
第45章 无灵水 10 鲛人并非无所不能,而因其本身生于阴阳中间,自然继承了冥界之主昊天圣母的能力,此时又有妖王的献祭,若再得罗家血脉的加持,便可彻底控制住那股生于天地之间的精气,从而将世间被它激发出来的欲念执妄全部收束到平衡的状态。 人也罢,妖也罢,没有心是不成的,而心中深藏的不为人知的邪和恶,是与生俱来的,之所以人为人,妖为妖,而不是亡灵,也不是神明,就是因为那些贪嗔痴欲尚且是他们鲜活的一部分。 罗厉忽然明白了江阅的选择,是这样的,如果他早知道有这样的途径,他当然愿意这么做,这不就是他们一直以来所期待的样子吗?他们要自己的同类可以做自己,也期待着即使不同境地,不同角度也能找到求同存异的道路。即使现在不可避免地成了这么个样子,但于他们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罗厉看了一眼江阅,江阅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刹那间风起云涌。 黄英在此巨变中悲伤地唤他们:“只能这样吗?” 罗厉回过头笑得很平和:“师姐,告诉罗列,他得好好赎罪,以后我可看不了他了。” 话音刚落,静寂已久的歌声重又响起,与此前那般空灵不同,变得激昂有力,于是海也随着它们的节奏拍打出愈发狂暴的浪来,浪越拍越高,最后直击天空。 黄英看到,太阳升起来了,那四射的光芒与海水交融在一起,形成五彩斑斓的线束,朝着四面八方飞散而去,普照万物。 原本阴湿寒冷的感觉消失了,温暖重新从心底一直漫上身躯,之前那般充斥着不安和恐惧的境地消失了,一切又沉浸在久违的平和与宁静中。 就在这种平和与宁静中,黄英看到,罗厉和江阅也成为了光束的一部分,倾洒在大地,也倾洒在她的身上。她的泪落下来。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 “后来呢?”女孩百无聊赖地看着花圃中刚刚翻新的泥土和正在专心侍弄幼苗的人,“后来发生了什么?其他人呢?他们真的死了吗?故事根本没有讲完嘛,姥姥你根本不会讲故事。” “后来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那人蹒跚着起身,走几步,到女孩面前,在她脑袋瓜上轻拍一下,“阿云,你该去习课了。” “姥姥是个大坏蛋!”女孩气冲冲地扭身钻进隔间,重重摔上门,以作为这没头没尾故事的抗议。 而黄英直起身子淡淡一笑,在一旁的藤椅上坐下。 时光荏苒,自从那天过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罗厉、陈添和江阅,可当失魂落魄的罗列找到她,询问自己弟弟的下落时,她只是笃定又认真地说:“不,他们没有死,他们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总有一天,他们会再回到云城,再回到这里,如从前一样胡闹。” 心妖侵袭的痕迹被洗刷得一干二净,包括罗列在内,几乎所有受到影响的人在事后只是迷惘地陈述说自己大约是病了一场,所以都不记得了。 而这种记忆的缺失,让从前意气风发的罗列变得萎靡不振,黄英当然知道这其中一大部分原因都来自于罗厉的消失,但她说不出口,她怕自己一开口就将那些纠缠所有人许久的阴影重新铺展开来,她只能将罗厉留下的那柄桃木剑送还给了罗列,并告诉他:“他要你好好生活。” 沉寂了许久之后,罗列辞去了部队的职务,重新将玄霜斋开起来,如之前冠冕堂皇的一样,去卖一些古玩或者文卷,然后迅速老去,从前的持重和威严都开始褪去,变得随和而活跃,反倒像起了年轻时的样子,也有点像罗厉。大部分时候,他会在店里看书以外,有时也去黄英的别院待几天——许瑶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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