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灵栖舒展双臂,裙袂飞快旋转起来,生疏的舞步将她拉回前世。 她是因恨转生的孤魂野鬼,万家灯火落幕时,在无人注意的黑夜里起舞。 昭懿公主疯了,宫人们避之不及,无人敢为她守夜,栖凰殿前总是空荡荡的。 但今夜,柏逢舟一身白衣,抱着他的琴安静地候在廊下。 “你怎么在这。”殷灵栖自他身侧经过,脚步一顿。 “白日里,公主宣臣来的。”柏逢舟声音温润。 “你太乖了,这么听我的话?”殷灵栖笑了一声,觉得不可思议。 她展开一身染血的衣裙:“你不怕本宫?” 浓郁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柏逢舟抿了抿唇,抱住他的琴,轻轻摇头。 “为什么,”殷灵栖眼睫微垂,“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报恩。”柏逢舟轻声道,“知遇之恩,没齿难忘。” “不需要,”殷灵栖挽起袖子,欣赏上面泼洒的鲜血,“本宫权摄朝政,富有四海,你一介书生又能回报什么呢。” 柏逢舟便不再说话了。 他能为昭懿公主付出什么呢。 寒风料峭,拂过他的琴弦与发梢。 殷灵栖垂眸笑了笑,心力交瘁,转身关上了门扉。 “微臣……”柏逢舟忽然扬起头,似是下定了决心,“臣无公主,无以至今日,愿以此身,悉听公主差遣。” 长夜寂静,殿前洒落一地月光。 沉默良久,殿门另一侧缓缓传出了殷灵栖的声音。 “柏逢舟,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她声名狼藉,恶贯满盈,文臣重清誉,没人愿意同昭懿公主的名字沾上联系,明哲保身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 柏逢舟抱琴倾身一拜:“请公主成全微臣一片心意。” 他看着空荡荡的宫殿,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透着沉沉死气。 他觉得应该有个人陪在公主身边。 又是一阵静默。 “吱呀”一声,殿门缓慢开启。 “你很不同。”殷灵栖疲惫地扶着额头,“入殿吧。” 柏逢舟抬起头望向深沉的夜幕。 直觉作祟,他总觉得自己被人盯上了。 “怎么还不过来,后悔了?”殷灵栖乌发垂腰,更换了一身鲜红的寝衣,像是浸在罪恶的血海里。 她斜靠在门边,淡淡打量着廊下白衣胜雪的青年。 真干净。 柏逢舟抿了下唇,动了脚步。 萧云铮立在黑夜里,目睹那扇殿门在眼前关闭。 他跟了殷灵栖一路,看着她虽然神思混乱,好在安然无恙回到了住处。 琴声悠悠奏起,在长夜里格外清晰。 他心知自己应当离开,但他在寒夜里又停留了一会儿。 直至窗畔一簇烛火被剪落了。 殷灵栖放下剪刀,隔着帘幕让柏逢舟在外殿奏琴。 “别靠近内殿,可能会误伤到你。”她满心躁郁,看着满殿凌乱的碎瓷,撕毁的书籍,尤觉发泄地不够彻底。 她想杀人。 柏逢舟落指拨动第一根弦时,殿内弥漫开血腥气。 指尖一颤,他推开琴,情急之下几欲冲入内殿。 “别过来。” 小公主的声音透着平静的疯意:“我没事,继续奏你的琴。” 尖锐的簪子划过手臂,雪白的肌肤上霎时又冒出一道血痕。鲜血沿着手腕一滴一滴流淌而下,在榻前汇成了一小滩血泊。 心底的苦闷似乎只能通过自__残的方式得以宣泄。 殷灵栖仰起脸望着模糊不清的月色,她清楚自己不能睡过去,否则便会再次陷入梦魇。 囚禁的日子里,她早就疯了。 殷灵栖落手,面无表情地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她感觉不到痛苦。 柏逢舟的琴声奏了一宿。 在他拨完最后一根弦后,殷灵栖抱着枕头悠悠转醒。 一夜好眠,天已大亮了。 她微怔了下,看着滑落在地的簪子,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了。 这是她重生后安然度过的第一夜。 此后夜夜柏逢舟都会如约而至,为公主抚上一曲。 公主的癔症似是有所好转,又在一个秋天陡然恶化。 七情六欲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心性复杂的人,但单一的魂魄没有思考的余地。 支撑她重生的执念是恨意,殷灵栖杀尽了所有眼中钉,搞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而今,一缕孤魂失去了目标,恍恍惚惚,找不到继续存在的意义。 日子过得越来越慢,最后那些时日里,她只有听见柏逢舟的琴音,方能凝神静心片刻。 她夜夜无法安睡,柏逢舟便夜夜为她弹奏琴曲。青年一双手都磨破了,鲜血染红琴弦,洒得到处都是,柏逢舟便匆匆缠起纱布,继续弹奏。 纱布被血染透了一条又一条,柏逢舟科考入仕,以纸笔为生,如今他十指血肉模糊,甚至无法再提笔写字。 最初,他只是单纯地想报恩。 而今,这早已超过了报恩的范畴。 他一直瞒着殷灵栖,直至被殷灵栖发现时,仍在努力藏起伤痕累累的手。 “疼吗?”她明知答案,却还是想听柏逢舟亲口说。 “不疼。”柏逢舟竭力维持面上的平静。 那双白净修长的手而今血肉斑驳,惨不忍睹。 “十指连心,怎么会不疼呢。”殷灵栖声音颤抖。 柏逢舟轻轻摇头,微笑着道:“甘之如饴。” 殷灵栖陡然崩溃,像个孩子无助地哭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苟延残喘活着就是在拖累身边人。 她病得越来越重,清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 柏逢舟一时不察,小公主便会追着蝴蝶跑出宫殿。 冬日怎么会有蝴蝶呢,只不过是病入膏肓后出现的幻觉罢了。 时光飞逝,殷灵栖的身影穿过回廊,步履轻盈,跑得飞快,恍惚间又回到了前世无忧无虑的时候。 她合拢双手扑向蝴蝶,却在伸出手的瞬间突然陷入昏迷,身体忽的就倒了下去,像一株迅速枯萎的花。 “公主!” 柏逢舟疯了一般在四处寻找她的下落,焦急地冲过来。 却有一道身影倏的滑过回廊,快成残影。 “月余不见,她怎么病成这般模样。”萧云铮将人接住抱起,转身望向匆匆赶来的柏逢舟。 柏逢舟自然知道宫外那些传闻,他们说昭懿公主是邪祟,是不祥之兆,是祸国灾星。 “公主只是病了。”柏逢舟摇着头,忍不住落泪,“殿下,公主不是什么邪祟,她病了。” 青年泣不成声:“她只是病了……殿下……会好的……她会好起来的……” 大雪悄然落下。 又是一年冬。 殷灵栖自昏迷中醒来,掐了下手指,传令召见柏逢舟。 柏逢舟面带微笑,用方才练习过无数次的口吻,尽可能乐观地宽慰她:“太医说了,公主只是受了风寒,养一养便好了……” “不必多说了。”殷灵栖道,“我自己的身体,自然心里有数。” 柏逢舟勉强撑起的笑意登时碎了。 “召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殷灵栖避开青年破碎的眼神,“你学识渊博,博览群书,那么……” 她纠结着咬了下唇,终于吐露出秘密:“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柏逢舟一怔,不解其意。 “这样罢,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殷灵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望着窗外簌簌飘落的大雪,将前世一切娓娓道来。 一门之隔,萧云铮身着大氅立在雪地里,静静地听。 寒风凛冽,风雪连绵不断。 殷灵栖清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很快再度陷入昏迷。 柏逢舟待她睡下,这才站起身,走出内殿。 木扉打开,柏逢舟一抬眸,冷不丁迎面撞上了萧云铮。 “殿下……”柏逢舟讶然。 靴畔积雪深约三尺,萧云铮自雪落时起一直站到现在。 *** 殷灵栖连日靠药吊命,到了用药的时辰,被人喂了一勺药汁。 她皱了下眉,昏昏沉沉躺在那儿,无意识地呢喃药苦。 送到唇边的药匙停顿了下,收了回去。 她口中塞进了一颗糖。 殷灵栖含着糖强撑着又咽下了几口药,之后便偏过头,怎么喂也不肯再喝。 “没用的。” “药石无医,没用的。” 她身子瘦得厉害,瘦得几乎只剩骨头,单薄的身体陷在衾被里。 但今日的柏逢舟似乎格外倔强。 “柏……逢舟,”殷灵栖呛了下,蜷缩起身体咳嗽,“别这样。” 帮她撑着身体的那人忽然手臂一僵。 “别让我为难,”她垂下头,有气无力地小声啜泣,“太苦了,我不想再吃药了,以后都不要了。” 那人终于放弃了。 他收走了药碗,离开内殿。 他走到外殿抚琴,奏的便是柏逢舟每日为她安神的曲子。 殷灵栖用罢药,便该歇下了。 琴弦拨动,第一声传出时,她忽然睁开双眼。 她视野模糊,根本辨不清人,但—— 但她一瞬便听出了那不是柏逢舟的琴声。 殷灵栖没拆穿,她什么也没说,背对着外面,卧进衾被里。 殿外风雪又是一年。 檐下大雪落,得我寸心生。
第159章 这样的日子慢慢过着。 谁也不出声打破现状,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表面上的平衡。 柏逢舟会在白日里过来,按时向公主禀报朝堂间的风声与动向,闲暇时也会讲解她所感兴趣的诗书学问供以消遣解闷。 夜幕降临后,入殿之人便会悄然更换。 “殿下,”擦肩而过时,柏逢舟没忍住,终究还是叫住了萧云铮。 “殿下当真相信人有前世今生么?”柏逢舟问。 “不信。”萧云铮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柏逢舟微怔,朝帘幕遮掩着的内殿望去:“那么……” “我从不信奉鬼神之说。”萧云铮卸下佩剑的同时也卸了那一身杀伐气。 “战场上生与死没有距离,与其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鬼神,不如握紧自己手中的刀剑。” 萧云铮不信虚幻无实的说辞。 琴弦颤动了一下,音色沉闷。 他收回手指,冷声道:“我只是信她,仅此而已。” “今夜之后,我不会再过来看她。” 柏逢舟走到殿门前,忽然被这一声钉住了脚步。 他犹豫着问道:“殿下要走了么。” “我不希望她有遗憾,不想她的一生只剩仇恨,她的人生应当属于她自己,而非前世遗留的执念。” 萧云铮停顿许久,终于选择了成全,“如若真有来生,我忘却一切,又做回了那个同她针锋相对、让她讨厌的萧云铮,你得记住,早一点去到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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