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逢舟讶然,倏地转过身:“为何是微臣……” “因为她信任你。”萧云铮起身走到他面前,“她肯将一切说与你,便说明如今你才是她唯一信任的人。” 他抬腿朝殿外走去。 “殿下!” 柏逢舟情急之下追了出去:“昭懿公主为臣洗清冤屈证明清白,于柏某有知遇之恩,臣欠公主许多,这是臣应当偿还的。” 他望着那道伫立在风雪中的背影,缓缓开口:“可殿下呢?” 可你呢,萧云铮。 你不欠她的。 萧云铮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步履未停。 茫茫雪海中,他自嘲地笑了一声,透着淡淡遗憾: “缘分之于我,似乎总是棋差一着。” 有些事无关亏欠,不需要权衡利弊。他不在乎值不值得,只需一句愿不愿意。 “殿下!”柏逢舟扶住门框。 “回吧。” 回应柏逢舟的是一声平静的提醒:“再有半炷香的功夫,便又到她苏醒的时辰了。” 他声音极轻,融进呼啸的风声里。 柏逢舟立在檐下,望着渐行渐远消失在大雪里的人影,以君子之礼倾身三拜。 *** 隔着帘幕奏琴之人又换回了柏逢舟。 殿外风雪正盛,殿内响起熟悉的琴鸣,同往常一致,听不出异样。 乐音奏起第一声时,殷灵栖忽然开了口: “他去哪儿了。” 琴音戛然而止。 柏逢舟拨弦的手失控一颤,指尖触着的那根弦颤出一声破裂的余音。 殷灵栖冷静地道:“琴音变了。” 琴音震颤时,檐上的雪簌簌落下。 “公主都知道了?”柏逢舟缓慢抬起眼眸。 殷灵栖轻笑了声:“现在知道了。” 柏逢舟一怔。 “教你多少次了,还是这么老实,无知无觉便被人套了话。” 殷灵栖支起下颌,眉眼弯弯望着他,唇角扬起戏谑的笑:“真君子就是真君子,近墨而不染其黑,日日看着本宫,你怎么就是学不坏呢?” “公主,”柏逢舟忽然起身一拜,“微臣有事要奏。” 宫殿重又落入寂静。 柏逢舟没有隐瞒,和盘托出。 公主说得对,他就是太老实了,永远也学不会欺骗她。 *** 萧云铮行过一节一节台阶。 雪已经停了,但风势仍然汹涌。他逆着寒风,离昭懿公主的寝殿越来越远。 他在一个寂静无声的冬夜道别,留给殷灵栖的话只有一句:“下辈子,对自己好一点。” “如若命运垂怜,我们还会再见面。” “也许还能再见。” “也许…也许吧……”他也不确定。 不知是否为错觉,呼啸的风中遽然传来柏逢舟破碎的喊声。 紧接着,是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呼救声。 萧云铮蓦地转过身,望向远方的宫殿。 火光冲天。 他心底一紧。 *** 火势起得急而猛烈。 柏逢舟被支走去取一本志怪小说的空当,殷灵栖便扶着桌案下了榻。 她坐在梳妆镜前,静静看着铜镜中映出的那张病弱的面容。 她唇上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殷灵栖蹙了下眉,她不喜欢自己这副病恹恹的样子。 昭懿公主应当是明艳高贵的、神采奕奕的,无论何时。 “无论何时。”她轻轻地道。 梳妆匣里盛有色泽鲜艳的胭脂,殷灵栖看也不看一眼。 她抬手咬破指尖,将鲜血涂上苍白的唇。 她轻声哼着遥远的、记不清来历的歌谣,为自己挽发、上妆。 夙愿了结,这缕孤魂凝聚起的精神力越来越淡,前世的记忆全然模糊,她已经忘掉了许多细节。 但殷灵栖始终记着、恪守着一件事: “我不需要谁可怜,也不需要谁自作主张为我换命。我的生死,凭什么由别人做主?” 先皇后为女儿起的名字很好,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宁折不屈,殷灵栖有自己的自尊与高傲。 两幕场景重叠,女子把玩着垂肩青丝,笑得漫不经心:“像我这样人,生与死都只会掌握在自己手里,如何生,如何死,除我以外,任何人休想插手干涉。生或死,我自己说了算。” 游历世间两回,她玩够了。 该杀的都杀光了,日复一日苟延残喘着活,真无趣。 女子不悦地抱怨着,将梳妆用的桂花油洒满内殿每一处角落,然后点燃一把火。 一把火将自己给烧了。 赤红火焰吞噬宫殿,公主黑裙曳地,在烈火中跳完了这一生最后一支舞。 她唇角扬起轻松的笑。 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轰轰烈烈地离开,这样才算快活。 *** 视野中的火光渐渐淡去,殷灵栖看见了后世的评价。 昭懿公主在位时间极短。 纵使她是个行径荒唐、饱受争议的疯子,史书工笔也不得不承认,因着公主当政,在这个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中相继涌现出一大批登上历史舞台的优秀女性,她们受到鼓励去争取各自领域的话事权。 “这是好事。”殷灵栖阅览着每一页的批语。 历史长河中的每个人都只是渺小的一粒微尘,那些殷灵栖耳熟能详的人物,他们波澜壮阔的一生浓缩为史书上短短的几行字,一览无余,令人唏嘘。 翻页时,她在其中看到了一行格格不入的批语。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写在萧云铮的生平事迹之后。 “这是什么?” 殷灵栖拿起书册正反面看了一通,怀疑这本书是哪一处地摊淘来的假书。 女子将书自她手中抽走:“事情就是这么些事,如今尽数知晓了?” “知晓了。”殷灵栖抬眸望她:“所以你此番现身的目的是……” 温柔抚摸她头发的手滑到肩颈,女子嫣然一笑,染着鲜红丹蔻的手指掐住她:“我是来杀你的。” 她凑近殷灵栖,四目相对,声音兴奋到颤抖:“我想得到你这具身体。” 殷灵栖看着另一个自己,目光冷静至极:“我凭什么要将身体让给你。” “嘘,”女子落指轻轻抵上她唇,“你不给,我可以强夺。” “那你便来抢。”殷灵栖不落下乘,“我说了,我不会让。” 女子似是被她惹恼了,攥着一柄匕首便朝她刺。 出乎预料,殷灵栖不但不躲,反而握住她手,带着她朝自己的心脏捅。 “你疯了!”女子瞳孔一震。 刀尖颤抖着停在她胸膛前,止步不前。 “你怎么比我还疯!” 殷灵栖攥住匕首,眼神冷静得可怕。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太了解彼此了。” 一个一心求死,一个抵死求生。 “不愧是我。”女子冷笑一声,不甘心地收回了刀。 殷灵栖观察着幻境,问:“我该如何才能回去。” “不知道。”女子就地一坐,“太无趣了,我过的日子太无趣了,除了烧了自己,实在没什么好玩的。难得遇到你这种和我一样疯掉的,陪我说会儿话吧。” “行啊。”殷灵栖在她身边坐下,“想聊些什么。” 女子神经质地低低笑着:“你的运气比我好一点,我重生回去时,已经失去很多了。” “落到那个时间节点,我改变不了结局,也挽回不了什么,除了杀人,我再无什么可做的了。” 她踢晃着双脚:“其实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 “什么事?”殷灵栖偏头看她。 女子不服气似的哼哼两声:“我杀尽了所有讨厌的人,结果了前世的宿怨与旧恨,当时只觉了无遗憾。可为什么,如今想来却觉得仍有未尽之事。” 殷灵栖撑着脑袋,问她:“那么你觉得,造成第一世死亡结局的根源只是殷承恪与齐聿白那些人吗?” 女子沉吟思索,迟疑地点了点头,道:“是。” “我觉得不是,”殷灵栖坐起身,“准确来说,是不止。” “还有谁?”女子皱眉。 “不是固定的某个人,而是,一种流传下来的刻板印象。”殷灵栖道。 “世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女子如藤蔓,无法独自立足,无法自力更生,总归要寻一男子作为依靠才能继续以后的人生。就连身为天子的父皇亦不能免俗,他虽是出于好心,却亦受到了世俗影响,总担忧他百年以后,我独自一人会受到委屈,便坚持要为我定下婚约。” “其实,有没有驸马这一职位存在,都不影响我过好自己的人生。如果有朝一日我选择成婚,那只会是因为我遇到了想相伴余生的人,而非为迎合世俗的要求,完成一种刻板的任务。” 殷灵栖看向女子:“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 女子似懂非懂地摇摇头。 “复仇只是一种方式,不该是你人生的结局,你的首要任务是好好地爱自己。除了复仇某些固定的人物,你的余生还可以实现更大的价值,譬如,同世道的不公抗衡。” 殷灵栖抽出她袖笼里那册书,举起来:“你看,你已经影响了很多人。” 风吹动书页翻飞,她们又看见了那一行行字。 在她的影响下,这个朝代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开放与包容。 殷灵栖想起自己离京前同父皇道别的那一日。 她直言不讳:“可女儿认为,就是父皇错了。” 小公主语出惊人,御前众人吓得一声不敢吭,唯恐受到牵累。 谁敢在皇帝面前这般大胆地直言皇帝有错?藐视天家威严,不要脑袋了! 出乎众人意料,天策帝并未发怒。 他看着小女儿,沉默良久,微微颔首:“父皇有错。” 他放下为君与为父的高傲,与女儿站在平等的位置:“父皇不该替你做决定,主宰你的人生。” 他语重心长地道:“当初你退婚,父皇不干涉。而今你想去漠北,父皇也不阻拦,生命在于体验,去吧,孩子,做你想做的一切事。” 殷灵栖接过圣旨,转身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天光大亮。 迎着风,她跑得飞快。 她想起母后从前留给她的那些话。 她是自由的。 *** 女子听完她的话,难得的陷入了沉默。 “还有什么心事?不妨说说。”殷灵栖看着她。 “我在想……”女子咬了咬唇,抬起头。 她对上殷灵栖的目光:“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一生特别失败。” 她道:“除了复仇与杀人,我没想过别的。” “为什么要这么自暴自弃地想。”殷灵栖轻轻摇头,“人这一生,一定会有做错的、愚钝的、不理智的事,我没有资格站在现在的位置去批判过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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