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忍心,忍心这样磋磨他? 刘彻眼底湿润,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道:“罢了,让他去罢。” 棋盘之上,白棋胜了。
第237章 结局一(下) 就在刘彻释怀后,霍去病却奇迹般地好转起来。 初时,霍去病能坐起来,后来,他慢慢在搀扶下,能走动了。 现在,他竟能出府去了,还不带她。 殷陈有些郁闷,但她看着身边的一切,眼珠一转,莫名觉得周围一切都别扭了。 她领着一众家人在府中东看看西瞧瞧,指着池子道:“要扩大池塘,池塘中的鱼儿太多,现在的鱼池太小了,不够它们畅快游动。” 离草看着缣帛上占据了半个坊的池塘,只默默记下需要改造的地方,不做评价。 走到正房中,殷陈望向周围,托腮思索半晌,一拍掌,“我就说哪里不对劲,原是桌案的颜色太陈旧了,得重新上漆。算了太麻烦了,还是去太主府搬快一些。” 她兴致勃勃,预备大刀阔斧大干一番。 家人跟着她夙兴夜寐折腾了几日,实在受不住了。 青芜被推举出来代表家人发表抗议。 青芜顶着青黑的眼圈,言辞恳切,“公主与君侯夫妇二人之间之事,可莫要牵扯到无辜之人啊。” 殷陈不解蹙眉,“与他何干?” “公主难道不是因为君侯这数日总出门去,觉得失落才如此折腾我们的吗?”青芜向来口无遮拦,无辜地眨眨眼。 殷陈看看青芜,又看看边上蔫头蔫脑的众人,“你们都这样认为的?” 众人立刻齐齐摇头。 青芜正要发作,离草见势不妙,立刻将人拖走。 殷陈坐在院中郁闷半日,往挖到一半的浑浊池塘丢鱼食,鱼儿探出头瞅她,又摆着肥胖的身子游到角落去了。 太残忍了,他根本不爱她,若他爱她,怎会如此残忍? 殷陈想。 殷陈又想,这半月里,他日日与淳于先生呆一个时辰,又与舅父长谈,还要会见他的友人。 留给她的时间少之又少。 将鱼食丢完,她带着嬗去长门宫,略带着幽怨地陈阿娇抱怨。 陈阿娇听罢义愤填膺,立时就要提剑去质问霍去病。 殷陈惊得忙拉住她,千劝万劝才将她劝住,夺下她手中宝剑。 可殷陈也心生疑惑,难道是他自认为自己要好了,所以觉得那段她照看他的时光让他难堪了,所以才会疏远她。 但他也曾在幕北,在小月氏王城照看过毫无意识的她,这不是扯平了吗? 乞巧那日,霍去病穿得极为得体,特意在腰间佩戴了香袋,冠带齐整,想是又去宴会了。 殷陈难得好兴致,将嬗送到长门宫,命人在月下置席,又摒退了众人,于月下独酌。 待到夜少半,他归来了。 殷陈已经独自饮了半卮酒,她头也不抬,只淡淡道:“来啦。” 霍去病坐到她身边,见她分外认真,纤细手指翻覆间,几缕五彩线慢慢结成一根。 他扯过压在案上的一端绳头,为她牵着。 待到最后一节打上结,殷陈满意地弯唇,“伸手过来。” 霍去病伸出左手,殷陈解下他腕上那根旧的五彩线,绑上新的。 霍去病挑眉感叹,“难以想象,陈长公主竟有这般精巧的手艺,想必是乞巧之神附体。” 殷陈嗔视他一眼,拉过他的手,与之掌心相贴,十指紧扣,“冠军侯看不起人。” 她的手好温暖。 他不禁紧了紧她的手。 殷陈眯眼一笑,她凑近他,呼吸间是微甜的酒气,她细致地描摹他的模样,这一载,病痛似乎将他和她折磨得不像夫妇了。 她多想亲近他,可她只是停在他极近的位置上,呼吸轻轻地替她抚在他面上,她打了个酒嗝,笑得极灿烂,“我特意将嬗留在长门,今夜就你我二人,先来对月乞巧一番。” 她说着,拉着他走到边上早就备好的香案前。 案上供奉之物齐全,她倒是极为虔诚的信徒。 霍去病没料到她准备得这般周全,他有些犹豫,“可乞巧是女子的节日,我一个男子,怕是会亵渎神灵。” “神灵宽宏,心诚则灵嘛。”殷陈跪在席上,松开他的手,双手掌心相对交叉,闭上眼。 掌心的温热抽走,瞬间被寒冷侵占,霍去病侧首注视她,淡淡月光为她的侧脸笼上朦胧的轻纱,她在祈愿什么呢? 是否在祈愿他能每年都在身侧? 于是他跪在她身侧,闭上眼,这样祝祷:宽宏的神灵,请原谅临时信徒的冒昧,信徒愿以这仅剩的意志和残躯,换取爱人不再故步自封。 这半月,他在与一切告别。 与陛下,与舅父,与父母,与自小一齐长大的友人。 可身侧之人,她是他另一半的血肉和骨骼。 他如何将一半的自己留在尘世,又如何与之告别呢? 他于狼居胥山上的血祭之誓已经起效了,这世上最痛苦之事,莫过于与她生离。 于是他乞求淳于先生为他施针,让他得以体面地同她告别。 殷陈只觉得奇怪,今夜的他有些不对劲儿,她祈愿完,偷偷掀开眼帘看他,看他已经明显瘦削的身形,她忽而觉得有一股凉风窜进心头,撕扯着她。 那一瞬,她的眼泪已经先于心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忽而拉过他的手,发了狠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直至口中传来血腥气,腕上的蛊躁动不安地游动,她红了眼,沉声道:“你敢如此残忍丢下我,我此生都不会原谅你。” 霍去病抬手,冰冷的指腹擦去她唇边的血色,那抹他鲜血染就唇红如同为她的声势浩大地摇旗呐喊。 乞巧月下,她跪在席上,以手捂脸。 起先,是嗓子里挤出的呜咽声,而后是止不住的嚎啕大哭。 这段时间她都在麻痹自己,试图让自己抽离他终将逝去的事实。可今夜,全部的沉重再度回到了身躯之中,拖着她不停下坠。 哭得没有力气了,她强自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回到屋中,不忘将门关上。 霍去病伫立屋外,站成一颗沉默的树。 可她怎舍得夜露侵袭他。 未几,她便打开了门,眼眶还通红着,面颊已经牵起一丝笑容。 仅仅一刻,她便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她朝他伸手。 她牵着他,绕过这段时间被她一通折腾还未来得及归位杂乱的家具。 霍去病任她牵引,随她缓行到床榻边。 抬手,两侧帷帐落下,发上簪环,腰间环佩,金玉落地,发出清脆之声。 而后手下落至腰间,革带也松落,薄如蝉翼的上绣着精巧纹饰的襌衣飘然垂下,绣着繁复花纹的蜀锦外衣,白色中衣,质地柔软的贴身内衣,轮到最后一件抱腹,她的动作停下,抬眼看着他。 霍去病意会,他走到她身后,冰冷的指尖落在她背脊之上,背脊遍布了伤痕,他曾吻遍她身体上每一道伤痕。 指尖拉住系带,扯落,最后一件抱腹脱去。 她一件件脱去人类的装饰,长发披散,她站在他面前,仰头看他。 眼眶仍红肿着,面上泪痕犹在。 她太过清瘦,这副身躯不算完美。 在他眼中,却如同一尊神。 独属于他的神明站在他面前,仿佛在回应他一直以来的愿景。 他跪下,跪在她面前,俯首称臣般。 他抬起手脱去头上象征着身份的冠,卸去玉带钩,一重重衣裳落下。 被病痛折磨了一载的身躯也不再精壮,如同已经显示出嶙峋疲态的病树。 她与他裸裎相对。 殷陈靠近他,她抱住他,他的耳朵紧紧贴在她小腹。 她微垂着头,手轻轻落在他发上,一下一下,如同在抚慰。 她与她如此契合,好似天生就该相拥,相融。 “上天留给我的时间太少了,否则我定然要罚你的,可我不敢再浪费时间了。若觉得欠我,就别忘了我,定要记住我的眼睛。”她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她拉过他的手,以他的指尖掠过茸茸的长眉,纤长的眼睫,轻薄的眼皮。 她的眼皮在他指尖颤抖。 “还有我的鼻子。”她引导他的指尖滑过自己挺翘的鼻。 她的鼻翼在他指尖微微翕动。 “我的耳朵。”往左移动,绕着耳廓,点过小巧冰凉的耳垂。 “我的唇。”沿着下颌线,这一站停在温润的唇瓣。 我的脖颈,我的发,我的肩,我的胸,我的心,我的不够完美的,经历过磨难的身躯。 她为向导,带他领略她,认识她,牢记她。 她并非一尊泥塑的神,她的肌肤,她的骨骼,她的心神,都在他指尖细细描摹而过。 他怎可能会忘了她,她的泪无声滚落,落到他手心,灼在那手心痣上。 “听闻前世爱人的泪落在手心,今生便化作了手心痣。” 她曾轻佻地挑眉,评价他的手心痣,“郎君前世定是个多情之人。” 否则怎会惹爱人落泪? 他看着她,怔怔看着她。 直至视线模糊。 “若有下一世,也凭手心痣让我找寻到你,别走得太远,请庇佑我罢,等等我罢……”她终于跪在他面前,本能地贴近他,拥抱他。 这是关乎情爱的相拥。 于是他颤抖地捧起她的脸,吻她的额头,吻她苦涩的泪,吻她冰冷的耳垂,吻她温热的唇,他无法抑制地加重拥住她的力道,想要将她融进骨血。 这场欲念之火终将点燃,烧得整个世界都只剩二人,然后他们于烈火中做,在灰烬里一次次复燃。 他轻抚她的背脊,吻她汗湿的鬓,“闯闯,莫为我哭泣太久,传闻爱人的眼泪,会让人困在原地,久久舍不得离去的。” 元狩六年夏末秋初,冠军侯霍去病病逝。 他逝去时,腕上是爱人编织的五彩绳,传闻乞巧之夜,女子满怀虔诚编织的五彩线,能护佑爱人。 他的突然逝去,伴随着连绵不断的猜疑,然而无人能窥见其中的曲折。 刘彻下令厚葬冠军侯,亲笔写下大司马冠军侯的谥号,景桓。 他的墓修成祁连山的样式,他葬在了帝王陵墓的旁。 或许百年后,那个少年撑着脑袋坐在门口,看着湛蓝的天际发呆,一拍手,兴奋地拉起路过的帝王,“今日天气这样好,陛下带我去射猎罢。” 张良的长生蛊最终没有种到刘彻身上。 刘彻病了一场,似是忘了他这个人。 所以某一日,他再次离开未央宫,离开长安。 霍去病的目标达到了吗? 张良仍没有答案,在他眼中,这是一个用自己的命来提示所敬爱的帝王,不可踏入禁区的倔强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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