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夫人还能如此冷静来见我,想必是已经得了脱身之法。那陶邑公主许了你什么好处?” “陶邑公主宽宏,已经准许我们回陇西去,明日城门一开便离开,丞相好自珍重。” 中行说端起烈酒,一饮而尽,“看来,是老叟输了。” 隔日一早,廷尉府官吏重重围住丞相府。 丞相李蔡侵占陵园事实查清,长安人人叹惋,李氏一族,气数将尽。 廷尉狱阴冷潮湿,长年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息。 中行说本再期许看到殷陈,却没料到看到的会是霍去病。 他因受刑而形容狼狈,边上火光映着佝偻身形,他坐在发霉的草席上,已然没了大汉丞相的光鲜模样。 “丞相没料到会是我来。”隔着栅栏,霍去病着一身暗蓝长袍,半张脸隐在黑暗里。 中行说身上衣衫浸染着新旧叠加的血迹,略带着自嘲意味地笑了一声,撑着案站了起来,慢慢踱到霍去病面前,眼底的血红渗人,“是啊,她应当迫不及待地寻来,找我要那根本不存在的解药,为何是你呢?” “可惜了,丞相至死都不可能再见到她。”霍去病睨着他,冷声道。 “你甘愿赴死?!”中心说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他有些怀疑地盯着霍去病的眼睛。 “难道丞相认为,我是会为了苟活而妥协之人。”他看着他,一脸玩味地翘起嘴角。 “她呢?我要见她!”中行说血色的眼眸瞪大,手抓着栅栏,霍然逼近霍去病。 霍去病仍漠然睥睨着他,他似是看透了他心底的怯懦,“你费尽心思所想要搅乱的时局,仍在稳定当中,死了一个霍去病,仍有千万个儿郎能为大汉抛头颅。你凭什么认为,区区蝼蚁,便能撼动大汉根基。” “你设计让她亲手杀了李敢,你知她软肋,一次次引她上当。卑鄙之人,便是如此丈量世道的吗?你想要旁人与你共沉沦,好,那我便同你共沉沦。” 中行说怔怔看他,直觉他定是疯了,否则怎会听到他的疯话。 半晌才道:“你便不怕她会因你的死而悲痛欲绝?” “是你算错了她,没了我,她仍是陶邑公主,她从不会为一个男子悲痛欲绝,囚困自己,丞相难道不识得乌尤吗?”霍去病的回答简短有力,斩钉截铁。 中行说怔怔摇头,“不!!她为你毫不犹豫射杀了李敢!定会为了让你活下去不遗余力,你让她来见我!” “丞相此回,永不会得到答案了。”霍去病微微勾唇,转身离开。 他的心突然慌了,用力拍着木栅栏,神情扭曲地大吼道:“霍去病!你回来!让殷陈来见我!让她来见我!” 可那颀长的身影踩着闪烁的火光远去了,转过拐角,他看向侯在边上的阿大,道:“待我回营之后,便杀了他。” “郎君,当真要如此吗?”阿大语气犹豫。 他微蹙眉头,淡淡睨阿大一眼。 阿大似是被刺了一下,立刻拱手,“诺。” 大汉的臣子,以入廷尉狱为耻辱,多以自杀告终。 于是丞相李蔡自杀于廷尉狱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长安。 霍去病自军中归来,看到她与嬗在院中看花。 院中有堂邑翁主特意移栽过来的秋海棠,开得极浓烈。一岁半的嬗已经学会稳当地走路,对海棠尤为喜爱。 殷陈坐在一旁备好的坐席上,忽然道:“阿婴能不能给阿母摘一朵最好看的花?” 花丛中的霍嬗应了一声,抬手抓下一朵开得正好的花。 可他一转头,又瞧见了几朵,他也不纠结,索性全部摘下,摇摇晃晃小心翼翼捧着花走到阿母面前,张开小手,花瓣已经有了折痕,稚声稚气地道:“好看花花,给阿母。” 殷陈挑了一朵拿在手上,“真好看,多谢阿婴。” “阿婴偏心,阿翁也想要好看的海棠。” 霍去病健步朝母子二人走过去。 阿婴一抬眼,见着父亲,噔噔噔跑到霍去病面前,他看看阿母又看看阿翁,将递到霍去病面前,“也给阿翁挑!” 霍去病弯腰抱起霍嬗,走到殷陈边上坐下,拿过嬗手中的一朵花,抬手簪于殷陈鬓边,“闯闯比海棠美。” 他的下巴微青,想是一早便从营中赶了回来,都没来得及收拾。 殷陈托着那朵粉色的海棠,撇撇嘴,“骗子。” “那阿婴说,是花美?还是阿母美?”霍去病索性拉霍嬗站队。 霍嬗抬手搂住阿翁的脖子,看看阿母,又看看阿母鬓边的海棠,这可就叫他纠结万分了,最终道:“海棠和阿母一样美,簪上海棠花的阿母最最美。” 小小年纪便这样会讨人欢心,霍去病默然无语。 旁人都说这孩子生得像他,可这性子却着实不像他。 殷陈忍不住捏捏霍嬗手感极佳的脸颊,“是谁家的阿婴嘴这样甜。” 霍去病让边上侍候的家人将霍嬗领走。 家人也默契地悄然撤走,院中只剩夫妇二人。 秋日的风是极温柔的,似是爱人的轻抚。 殷陈凑近霍去病,拾起落在席边的海棠,簪于他冠上。 “瘦了。”她的手慢慢下落,停留在他颊边,轻声道。 霍去病蹭了蹭她的手心,短短的胡茬蹭得她有些痒。 殷陈摩挲着他的颊,指尖染上他的温热。 她太了解他了。 他刻意地制造了自己的不在场,仍被她轻易识破。 这便是中行说所留下的残局,他死了,埋下的隐患仍存在着。 他看到她朦胧的泪眼,心骤然缩作一团,她鬓边的秋海棠也因此沾湿了晨露一样,沉甸甸的,欲往下坠。 秋日的阳光烧在身上,也似隔着纱,吝啬得一丝温暖也不舍给予。 她觉得好冷。 于是他用力抱紧了她,他的臂膀坚实有力,紧紧箍住,不留任何缝隙地,稍稍减轻了她的不安。 但这不够,远远不够。 她的泪如决堤,几乎浸透了他的身心。 是上天将她所有的期许化为诱饵,让她不顾一切地去咬饵。 “阿稳,记得在河西时我们说过的话吗?” 他的回应低低的,在侧耳,几乎不可闻。 “记得。” “我改变主意了,我愿意一辈子都留在长安,只要你在。” 她说她愿意为他留下,愿意一辈子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公主。 可自由的风,若固执停留在原地,最终会消弭的。 霍去病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发,声音依旧很轻,轻得像梦,“曾有著名相师断言我有早夭之相,命难长久,可能难以活到及冠。可你瞧,我已经有了你和阿婴,甚至还活到了二十有三,我已知足。若我注定如预言无命继续活下去,闯闯定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过一生,不要被任何事所囚困桎梏。你能替左冯翊收拾盐铁留下的残局,若离开长安回在封地,必能令百姓安居乐。不做公主,也能做天下最好的女医,我知你没有我也能过好一生。” 他絮絮叨叨,烦人极了。 殷陈讨厌他这样轻描谈写地提起他死去的今后,她拼命摇头,试图阻止他说下去,源源不断的眼泪濡湿他的衣襟,“我若是没了你,会活不下去的。” “闯闯,这世上谁没了谁都不会活不下去的。”他残忍地揭穿她粗陋的谎言。 她多怕失去他,宁愿放过了恨之入骨的中行说,“你为何要如此残忍地对我?” 霍去病抚过她的眉眼,温热的指腹擦拭她的泪水,“是我之错,欠你良多。” 他的呼吸烫在颊边,殷陈只能扬起脸,决绝地吻他。 他温热的手掌在脑后,一手揽在腰际,她的手抚弄他带着凉意的耳垂,引他呼吸急促。 如此动作间,鬓边的海棠,冠上的海棠,双双垂落,跌落于簟席上,触碰又分开。
第235章 结局一(上) 元狩六年的岁首,骠骑大司马依旧缺席狩猎。 刘彻身边多了一个姓张的方士,偏生一头银发,极为奇怪。 但生得容貌俊美,端方谦和,宫人见之,无不称赞。 相反的是,惯常跟在今上身边的冠军侯,自在去岁春猎之后,便很少露面了。 元狩六年之后,更是整个冬春都不曾出现过。 直至暮春的某一日,一个宫人匆匆来禀,“陛下,冠军侯病笃。” “他不是在公主府中享乐吗?”刘彻看向李延年。 这半年,他沉浸于即将获得长生的喜悦之中,整日飘飘然,心和脚步都落不到实处,他将自己缩在筑起的神殿之中,抱着越养越大的蛊,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永久的基业,可他也许久不曾过亲自问过政事。 亲近的大臣送来消息,大将军只说朝中一切都好,他信任卫青,如同信任自己的左膀右臂。 也有问起不务正业的骠骑大司马,卫青的神色似有一瞬的变化,终是笑道:“这样的年纪,正是贪图享乐的时候,只能委屈臣为连同他的事务一齐包揽了。” 身边人一直以来传递来的消息都是如此,让他忽略了,他已有小半年不曾见过霍去病了。 他走出未央宫,元狩六年的暮春之际,竟还落了一场薄雪。 起先,雪落到地上,还未来得及为大地妆点便消融殆尽,但渐渐地,那雪色逐渐在眼前明朗起来。 有人打开门,看到这异常的天象,心突突地跳。高兴的是稚童,他们不在乎这异常,在道旁堆起雪人。 于是道边被调皮的孩子滚出的雪球,而那雪下边是新生的嫩草。 帝王的车驾行过驰道,停在公主府前。 他下了车,眼神甚至没有掠过跪了一地的奴仆。 他径直往前去,步子快而急切。 他终于看到了他,那个这段时间总在躲懒的冠军侯,大司马。 他以为他特意摆出这副懒散模样让他放心,他与中心说所求并不同。 他本该是活蹦乱跳出现在他眼前,现在却病骨支离,连榻都下不了了。 刘彻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将眼前之人与那个记忆中的人联系在一起。 “宫中有最好的医者,让他们将宫中最好的药带过来,若治不好冠军侯,提头来见。”他转头吩咐跟在身边的宫人,声音沉沉,和脸色一样。 “陛下,淳于医者和义医者都在府中。”霍去病仰起头,朝他的方向勾起笑容。 “为何瞒着朕?为何?”他喃喃问着,可在问谁呢?他不知道。 该怪谁呢? 怪卫青没有告诉他?怪李延年传递了假消息? 终于,他颓然坐在榻边,“你当真潇洒,要死了才让朕知晓。” 霍去病听到了他话尾的轻声叹息,“是臣不愿这副丑态示人,太不君子了。但陛下应当得到了想要的,不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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