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注视着她,带着股平静的审视。 那种无法掌控的感觉再一次吞噬了他。他感觉自己刚刚抓住了什么,却又在眼睁睁看着它从指缝中流逝。 他冷声讽刺道:“那你昨夜失态,又是在‘伤春悲秋’?” “为何不是呢?”桓玉道,“我观明月千古,而人生代代无穷,遂哀吾生须臾,生别离之忧罢了。您心有丘壑,自然看不懂我这种因为一点儿小事就举止失措的小娘子。” 这话听着似乎说得过去,可他们都心知肚明对方不会相信。眼见他面上嘲讽之色越来越浓,桓玉终于又开口道:“更何况我自觉昨夜失态失言之人不止我一个……我们各退一步互不探究不好么?” 她不追究他的身份以及为何会有那般于世不容的想法,他不探寻她的来路、去处以及古怪。 桓玉心想,他们大抵都明白对方态度的微妙与奇异从何而来。两个满身谜团的人窥见彼此身上一丝细微的相似之处,即便压抑也忍不住去试探考求,像是某种求生的本能。 只是他深陷其中,而自己不过是看客。但只要他们都存有不想被摸透的心思,那就有退让的可能。 谢衍的神色比方才平定了许多,似乎真的是想要“各退一步”了。桓玉刚想转身告辞,他却伸出手拦在了她身前,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 桓玉忍不住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桌案,上面的卷轴因为这颤动咕噜噜滚开。谢衍起身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么?” 怎么活下来的?桓玉心想,多亏了那和尚……不,不对,他不是在问这个。 应当是在说更早的时候。 阿娘难产,险些生不下她,阿爹冒着擅闯宫禁的风险去寻太医,幸得还是皇子的圣上帮了一把才让他们一家人平安无事。 方才隐隐占上风的局势此时骤然翻转。桓玉闭了闭眼,自暴自弃地答道:“……记得。” “记得就好。”他收回手,不再阻拦,仿若什么也没发生。 桓玉木着脸打算一走了之,余光却瞧见了桌案上滚开的画轴——那是一个似乎长大了些眉眼却依旧熟悉的孩子。 脚步突然顿住了。 皇嗣之事在脑海中翻涌,她面色古怪地问:“他是您的孩子?” 谢衍皱了皱眉,心中升起某种微妙之感:“……我没有子嗣。” 桓玉了然道:“那他日后兴许会变成您的孩子。” 他不置可否,却没有忽视她面上一闪而过的异样:“你认得他。” 的确认得。 犹记得两年前的冬月,她同太傅乘马车回长安。天幕低沉地压过来,是天寒落雪的预兆,她挑开布帘皱眉怕这天气不宜渡江,眼角余光却看见街角蜷缩着那个几日便瘦到皮包骨头的孩子。 在牵起他的手时,他黑黝黝的眼底闪动出细碎的光。 “阿玉姐姐。”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称呼自己,带着一股乞求的亲近姿态。 “——你能帮我买一副棺材么?” 太草率了。 桓玉坐在马车上,垂首盯着自己膝头上收拾好的行李包裹,再一次想到。 那么轻易地说出“各退一步互不探究”实在是太草率了。 不过在说出那话时,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和自己有过几面之缘,信誓旦旦说过会报答自己的孩子会和眼前人扯上关系;更没想到在对方详尽说出此行要去做什么后,自己的第一反应竟是一同前去。 明州常氏,那个前些日子芸娘说要去的地方。 还有大同教以及各州御史……熟悉的人牵扯进这重重谜团里,让她忍不住去一探究竟。更何况她这些年一直习惯了想做什么便去做,是以在理智尚未阻拦之前,就先一步发出了自己可否同去的询问。 然后……然后便是现在这般了。 给州学去了消息,让阿婵打包好了行李——不过并没有让她一同前来,她言语不便,牵扯进太复杂的事里总有些不妥。 心中不知为何又想起那个孩子。 在落雪之前,她随他一同去乱葬岗收敛了一副已经不成人样的女子尸骨,买了一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又寻了处好地方下了葬。孩子对着那小小一方坟茔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又对着她拜下去,只不过被她拦住了。 “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他重复道,“我一定会报答你。” 桓玉温柔地在他杂乱打绺的头上摸了摸:“你以往总爱在讲堂窗下听先生们讲课,那以后要不要同我读书?” 讲堂的窗外是一条小道,颇为清幽,鲜有行人。无意之间她曾看见过他,其他先生们也看到过——虽说他们中有人觉得一个小乞丐偷听颇为不成体统,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谁料那孩子却被刺痛了一般后退了一步,流露出明显的拒绝姿态。随后他又意识到自己的姿态太过伤人,惊慌失措地仰头看她,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兽。 桓玉便没有再问些什么,摸出些银两递给他道:“想报答我就好好活下去罢。” 后来,她就再也没见到过他。 那是个待人过分疏离的孩子,桓玉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和谢衍扯上关系,于是清了清嗓子主动打破马车内古怪的沉默:“那孩子是怎么认识师叔您的?” 谢衍漠然地翻过一页公文。 “不认识。” 还不认识就像让人家给你当儿子,还真是……桓玉从坊间形容里挑出一个词来,真是荒诞不经。 不过话说回来,只要这人流露出一点念头,那些不满他的人说不定都能为了给他当儿子整个头破血流。 对面人仿佛听到了她的腹诽一般,放下公文淡淡道:“你既然认识他,能否说出他姓甚名甚,身份如何?” 桓玉:“……” 她说不出。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他是个没有名字,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谢衍似乎冷笑了一声:“为了一个名字都说不出的孩子,就不再‘各退一步互不探究’了?” 桓玉:“……” 她好怀念那个温和有礼的师叔啊。 ——所以为什么要喝醉酒! 但这事到底是她做的不地道。桓玉忍气吞声道:“是我的不是……师叔那是关心我,我不该言语如此偏激……” 听她服软,谢衍的面色似乎好了很多,开口道:“我也有不是。” 桓玉心下一松,却听对方继续道:“我虽姑且算得上长辈,但与你到底相识不久。察觉异样后不该步步逼问,而应尽数告知汝父。” 告知汝父。 玩归玩闹归闹,告家长算是怎么回事?! 桓玉气得浑身发抖,又不敢出言不逊顶撞他,于是掀开车帘看向外面驾车的李德,出声问道:“李叔,您要不要进来歇一歇?” 李德抬头看向阴暗的天幕:“今日阳光甚好,我在外头晒一晒。” 于是桓玉又看向他身侧的何穆:“阿木哥前几日路途劳累,可用我替上一替?” 何穆仿若察觉不到闷沉的天气:“娘子不必烦忧,这风吹得我格外精神。” “桓玉。”谢衍第一次这般连名带姓的叫她,“不想我多言就安安分分回来坐着。” 观她神情,就得知桓谨也不清楚这个女儿的古怪之处。谢衍难得对兢兢业业数十载的朝臣生出一些不满来——他到底是怎么为人父的,怎么这种异样也察觉不到?! 马车外,李德与何穆面面相觑,无声地用口型交谈起来。 何穆:“怎么闹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李德:“一同在房里待了小半个时辰就这样了。” 何穆犹疑了一瞬:“莫非是成好事了?” 李德没有回答,只是用眼神示意——你觉得可能么? 方才这两人还一口一个长辈呢。 四目相对,两人都看出彼此脸上的愁容。 ……这算什么事啊。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发现阿玉好像那种拔x无情想翻脸结果发现对方还有利可图又摆出笑脸的渣女哦。 不过对方有点不正常,妈妈建议你及时止损,凑合凑合过吧。 第16章 献珠 明州近海,风格外大,裹挟着某种挥之不去的潮湿意味。许是因为当地望族常家家主几日后过寿要大宴宾客,城中大大小小的客栈都住满了人,想要借此同常家攀上些关系。 在此当口置办宅院太过惹眼,是以桓玉一行人也寻了处不大但尚说得过去的客栈住下了。 这一路来,桓玉同谢衍有过几次不大不小的口角,均是些拐弯抹角的试探。桓玉数次在心中提醒自己“这是师叔这是长辈这是圣上是阿爹的顶头上司”,才忍住同他争执的心思一次一次将那试探圆融地搪塞回去。 她觉得自己已经够恭谨,但落在李德与何穆眼中还是颇为大不敬。两人很是疑惑,玉娘子应当是知道圣上的身份了,怎么仍做不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还有圣上也是,想知晓什么拿桓相公一家稍稍逼迫一下便是了,何必一次次冷言同一个小娘子呛声呢? 琢磨了半晌,他们只觉出圣上同玉娘子并非是君主与臣女那般相处,而仍是原先那种略为亲近的师叔同小辈相处一般——只是师叔不似往日温和,小辈爪牙也比平日锋锐。 幸而这几日圣上似乎发觉玉娘子颇为油盐不进,已经不再说那些他们颇为捉摸不透的话,两人面上又如同以往在金陵一般了。 只是仍有其他不顺遂的事。 何穆声音干涩,甚至不敢抬头看谢衍的面色:“属下临走前留了人盯着那孩子和与他混迹在一处的几个小乞儿,未曾想他们办事不力,还请主子责罚。” 也不知那么几个小孩子,是怎么在明州城突然消失不见的! 这话并没有避开桓玉。实际上这一路来任何公事都没有避开桓玉,有时李德甚至觉得,倘若玉娘子年纪再小些,就没有如今要找的那孩子什么事了。 “若是真如你们所说,他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只身从蜀中大同教逃出来,那跟丢倒也不奇怪。”桓玉道,“对了,我还没问过,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总是一口一个孩子叫着,实在是不习惯。 何穆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没收到什么暗示后才道:“他说自己没有名字,大同教那些人平日里也只唤‘小孩儿’,直到前段时日教主要认他当第七个义子时他们才改口叫‘小七’。” 桓玉:“……” 她气不打一处来地看向谢衍:“那您前几日在马车上还让我说出他姓甚名甚……其实您也不清楚罢?” 谢衍放下手中的书卷,平静地抬眸看她。 心中那点儿火气突然便散了,桓玉理了理鬓发,默不作声地起身向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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