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已经变冷,他嘲自己手段真是越来越下作,却没有丝毫犹疑将那刀刃再次烧红。 然后落下去。 皮肉与滚烫的利器触碰发出异样的烧灼声响,谢衍看不分明,只凭痛意与直觉落刀,刻下一个“玉”字。 桓玉的玉。 那字迹既像她的,也像他的。 可痛楚并没有让翻涌的欲念消退半分,反倒更加炽烈。谢衍放下刀刃,手指有着细微的痉挛。 他起身,走向冷风肆虐的夜。 真是疯了。 次日桓玉是在低声的言语中醒来的。 天光已经蒙蒙亮,透过遮掩着枯枝的山洞洒进来。洞口有着隐隐约约的人影,声音便是从那里传进来的。 “雷元亮及其下属百余人尽数斩获,绝无生还可能。” “属下查探到翻过这座山便是金陵,从此处走比原路返回快上一些。” “主子留下的破阵印记已被尽数消去,旁人绝无再来此处的可能。” 喉咙有些干,浑身上下都有些使不上力气。桓玉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额头,并不热,那应当是在此睡了一夜浑身酸痛提不起力气。 察觉不到痛并不是什么好事,那意味着难以知晓自己受没受伤,也不能准确判断身体状况。 理了理有些皱皱巴巴的衣裙和杂乱的发髻,桓玉走向了山洞外。外面的人应当察觉到了她的脚步声,不再言语。 是何穆以及其他几个金羽卫。 谢衍的身上多了件披风,将皱巴巴的玄色外袍掩在了里面。桓玉一边分神想着他的睡相估计不太好,衣衫竟比自己的还要不整,一边接过何穆递过来的披风及油纸包,轻声道谢。 油纸包里的干粮还残留着热意,她不愿让他们多等,于是只草草吃了些垫了垫肚子,问道:“我们不原路返回了么?” “翻过北侧那座山便是金陵,比原路返回更快些。”何穆道,“车队已提前向那边去了,还要辛苦主子和娘子多走些路。” 桓玉将剩下的干粮重新包好:“辛苦你们了才是。”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她才多耽搁了一天。 这次走的这条路比来时难走许多,桓玉尽力走得稳,不敢让谢衍扶自己——因为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那几个金羽卫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微妙。 想来也是,传闻里的圣上对待近身献媚的小娘子一向如秋风扫落叶般的无情,甚至还亲自遣散了后宫。听阿爹说,圣上估计直到如今也不清楚当年进宫的到底是谁,只粗略知晓是哪家的娘子。 而他们在山洞里过夜听上去又着实不是很清白…… 天不遂人愿,剩下一段路山石嶙峋,她走得格外勉强,因体力不足那半吊子轻功也使不上来。谢衍沉默地看着她,伸出一只手。 冷白,修长,骨相分明。 落在身上的目光犹如针刺,谢衍眉头微蹙,含了几分困惑与催促之意。桓玉闭了闭眼,终于将手搭了上去。 完了。在谢衍抓住她的那一瞬,桓玉这样想。 他们一定以为我玷污了师叔的清白。 第28章 母狼 翻过山后果真看到了不远处的金陵城,也就是说,普度寺其实就在金陵城郊不远处,可惜人迹罕至,难以发现。 马车候在山脚下。趁谢衍和李德议事时,桓玉找到了何穆,诚恳道:“何指挥,我觉得你们误会了些什么……” 何穆打了个哈哈:“娘子说笑了,没有误会,没有误会。” 不过就是他们寻到山上时看到主子未着外袍在山洞外吹风格外震惊,忍不住偷偷摸摸向山洞里面瞧,虽说什么都没看到但总觉主子下一瞬就想下令命他们挖了眼睛么…… 桓玉心说,可你的话听起来着实敷衍。 可她已经来不及多说什么,因为谢衍的目光投了过来。在桓玉离开后,李德靠近何穆,低声问道:“成事了没有?” 孤男寡女山洞里共度一夜,怎么想怎么不清白。 何穆道:“实话实说,应当没有。” 照他看来,圣上是在外头吹了一夜的风,而且看样子玉娘子并不知情。 李德面上难掩失望之色,不过在听到何穆下一句话时又转忧为喜:“你们偷看时圣上当真面色不虞?” 这不就是开窍了么! 李德自谢衍幼时便跟着他,心里大逆不道地把他当半个儿子看,此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此时已经开始思索收拾宫中哪座宫殿。 昭庆殿是皇后居所,可离圣上的紫微殿太远;延嘉殿倒离得近,风景也好;咸池宫也不错,里头还有汤泉……还是让圣上自己定夺,说不准他想让玉娘子直接住进紫微殿呢? 对了,后宫里还有当年不愿离开的三个女人,要不要赶出去?不过有一个已经跟在了太后娘娘身边做事,另两个成日里厮混在一处,似乎构不成威胁,也没有什么赶出去的必要…… 桓大人一家真是深得圣心啊! 马车之上,桓玉对正在批阅公文的谢衍道:“我觉得您那些侍卫可能误会了些什么……” 朱笔落下,谢衍淡淡道:“他们不会多言,你不必担忧清誉受损。” “我倒是其次,”桓玉诚恳道,“只是颇为担心您的清誉……” 余下的几个字吞回腹中,桓玉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放肆了。昨日种种并未让她对眼前人生出退惧之心,反而更加肆无忌惮。 不过好在他并不在乎她愈发不恭敬的态度。因为此时他面上并无愠色,只透露出隐隐约约的无奈:“胡思乱想些什么。” 天底下没有比他更不在意这些虚名的人了。 见他如此反应,桓玉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不免想到若是旁人真的知晓这桩事,直接能将她原本好坏参半的名声踩到污泥里去。 不,不必等这件事被人知晓了,现在自己的名声已经有些岌岌可危——在众人知晓于明州时自己似乎一直跟在圣上身旁做事后。 有男女献媚之说,有妄想弄权之说,有八字鬼神之说……甚至还有人揣测她是太傅及女将的私生女,是以才得此殊荣,全然不管女将逝世已是二十余年前的事,而她还不到二十。 她自己入耳不入心,只是远在长安的阿爹阿娘怕是气得不轻。 谢衍见她面露沉思之色,一时心中有些不安,温声问道:“此行你帮了不少忙,想要些什么?” 这是要给她赏赐了。 桓玉心想,自己着实没有什么缺的东西。阿爹是群相之首,阿娘是商贾巨富,权与财都不缺,若师叔真要赏,最多也是个县主乡主的食邑封号…… 可她要那些又有什么用呢? 目光落在他批完的奏折上,朱红的笔勾出一个清瘦又孤高的“允”字,桓玉道:“其实细说起来我也没帮上太多,您不必费这种心思了。” 谢衍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将手中那支朱笔连同刚看完还未批阅的奏折一同递给了她。 “你来批。”他道。 平淡无波的三个字,却在桓玉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她想起身侧曾属于女将的佩剑“悯生”,想起数年前进宫时他想要让女子科考入仕的言语,想起曾经名震天下的女将与如今长安监国的太后,想起被他选中的小七,突然便明白了他想让她要什么。 或是说,他想给什么。 呼吸略有些急促,心跳得越来越快。桓玉仔细将那奏折看完,确认毫无纰漏后又看向了谢衍落下的那个“允”字。 字迹同她曾临摹过的模样有了很大差别,可她仍旧能轻而易举地写出来。 一个“允”字。 脸颊隐隐有些烫,桓玉不清楚自己面上是否和笔下的字成了同样颜色。两辈子她都因寿命没想过权势这种东西,可当权势落在手上时,她竟有怦然心动之感。 在这样一个女子注定触碰不到权势的世间,她怎能不因此而心动? 这意味着她可以做更多事,甚至可以做出更多改变,让这世间更接近那个更好、自己也更熟悉的模样。 可短暂的心动过后涌起的是不安与担忧。桓玉轻叹了口气,正色问道:“我能问问您为何会有如此想法么?” 他已将她看透了**分,而她仍不知晓他怎么会长成这样一个人。 深秋寒凉的风卷起车帘透入骨髓,于是谢衍忆起了十余年前的秋日。 彼时他还是个瘦弱少年,在夜间用计救出了被突厥围困的伯父——镇北王。回到营地时镇北王对着亮起的天光,接过镇北王妃烧热的酒,问他:“你知道秦访晴到底是怎么死的么?” 桓玉道:“不是很清楚。” 谢衍也听到自己青涩迟疑的嗓音:“不甚明了。” 于是镇北王抹去唇边的酒业,说起与妻子以及自己并肩过的故人。 当年秦访晴随裴太傅北上后很快分别,束发混进了流民军里。长江以南大卫王朝苦苦支撑,长江以北已是民不聊生,突厥侵略,群雄逐鹿,如今的皇族谢氏便是陇右最强盛的一支。 秦访晴在金陵时能凭自己将一个大族旁支闹得天翻地覆,自然不是个脓包。她并未刻意掩盖女子身份,凭一身怪力来一个骚扰的便打一个,来两个就打一双。北方当时全凭拳头说话,数月后她竟混成了一队流民军的老大,还招了不少仰慕她风姿的女兵。 如今的镇北王妃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流民军走的是打家劫舍的路子,她总觉不妥当,于是决意带人前往陇右投奔打突厥最猛的谢家,中途还不知从哪儿得了一柄宝剑,也就是悯生。 谢家当时当家的是镇北王与先帝的父亲,后被先帝追封为始祖的谢太公。谢太公自然不会抗拒投奔的流民军,不过并不肯让秦访晴一个女人带兵,不过又拗不过她以及其他女兵,于是便打发她们一道去做阵前小卒,还特意吩咐不准因为她们是女人便在练兵时放水。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只是这个他们看不起的“杀猪女”一生传奇的开始。 “一开始我们都看不起她,她和其他女兵比起来太泼辣太桀骜,我们总喊她‘杀猪女’。”镇北王追忆道,“可后来她可怕的战功让我们不敢不正视她……我们心里都明白,因为她是个女人,所以在赢得我们赞赏时已经做到了比与她有同等声名的男人多上数倍的事。” 镇北王妃插话道:“我们这些女人总爱说如果访晴生成个自幼习武的男儿,肯定是下一个冠军侯。不过我们也暗自庆幸她生成了女儿身……倘若没有她,世人怎么会正眼看女人?” 镇北王握住妻子的手道:“我还记得裴昇携妹来择明主时,看到刚从战场上回来的秦访晴的眼神。声名在外又离经叛道的裴郎君……一眼万年啊。” 当时来投奔谢家的人越来越多,谢太公的嫡长子镇北王带领一众弟兄杀敌平外患,而一向不受宠的庶子先帝也展现出了雄才伟略,收服了大半北方势力,还暗中与长江以南的一些大卫士族取得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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