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他不信神佛,可讲起经论起佛来却丝毫不亚于慧觉。有心引导之下,道教渐渐式微,五石散与丹药也被律法所禁。 在护国寺庄严的钟磬音中,在信众日益温和虔诚的目光中,谢衍有过一瞬的迷失。 ……或许让佛法这样传扬下去也不错。 至少能使心神获得解脱,哪怕只有一瞬。 肃穆佛像有着慈悲面容,在那样的注视下,谢衍感觉耳侧永不停息的嗡鸣喧嚣又重了些。那些声音幻作修罗恶鬼,拖拽着他行往无间地狱。似有无边业火燃起,烧成一片刺目的红。 焚毁的红,鲜血的红。 自离开大同教后,这样的幻觉时时刻刻都缠绕着他,折磨着他。慧明和尚说这是他练功时神思不定生出的心魔,可只有他自己知晓那是盯视他是否赎罪的良知。 未能赎尽那些罪孽之前,他是不配死的。 太阳穴针刺般的痛,他下意识想寻些什么来分散这痛楚,于是开始打磨起手中未穿孔的碧玉佛珠。许多人以为他要自己做一串佛珠出来,可他只是因磨砂石剐蹭在指腹间的轻微痛楚而失神。 况且他并不怎么喜欢用玉做东西。 诵经声似乎驱散了些耳畔喧嚣,恍惚间他再次觉得,若是佛法这样弘扬下去也不错…… ——如果他没有知晓护国寺的一些僧人借弘扬佛法之名行恶的话。 放贷,占田,奸淫。 慧觉是个佛法通达的苦行僧,可其他和尚不是。他一心向佛不问俗务,可其他和尚满口阿弥陀佛却仍沾染一身凡俗。 所以人啊,一旦被捧高,便会沾染无穷恶念,无论是佛是道,是皇室还是士族。 众生还是一视同仁最好,谁也度不了谁,谁也奈何不了谁,谁也欺压不了谁。 在道士彻底构不成威胁后,谢衍又将同样尖锐的刀刃对准了自己亲手扶持起来的佛家。 无波难测的温和褪去,辩经之时的言语尽数化为挑拨的刺,在信众心中留下一道道烙痕。 是啊,为何佛法宣扬六根清净,却鲜少有僧人做到戒酒色贪欲?心中有佛却不克制己身,真能修成无上佛法么?倘若真如是,那为何他们信佛却又不得超脱…… 在最后一次来到护国寺时,谢衍问慧觉:“为何佛言众生平等,你们此时却要跪我?” 慧觉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无言。因为金羽卫已经将涉事的和尚全都压到了佛堂前,对着慈眉善目的佛像压着他们跪了下去。 一样样证据摆在眼前,传了半辈子佛法的老和尚脊背突然便佝偻了下去。深冬的冷风穿过佛堂,在第一片雪落下的那一刻,谢衍问道:“你们可有丝毫悔过之心?” 在百姓面前六尘不染的僧侣们此时瑟瑟发抖,恐惧哀求之态与常人无异。 只是他们到底是因佛而忏悔,还是因畏惧他的权势而忏悔呢? “诸多恶业,今已觉悟,悉皆永断,更不复作,是名为悔。”慧觉合掌俯首,“既已知悔,还请圣上宽宥。他们所占田地钱财会一一奉还。” 谢衍第一次听到慧觉称他为“圣上”,心中顿生讽刺之感,问道:“那他们犯下的诸多罪过呢?” 慧觉沉声道:“自有果报应验,或是今生,或是来世。” 漫天飞雪之中,谢衍似乎笑了一下,竟比这凛冽冬风更冷。他漠然道:“今生便可赎的罪偏要推到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真是逃避的好借口。” 那一瞬慧觉才意识到谢衍从未信过佛。 扶持也好,辩经也罢,不过是他用以蒙蔽世人的手段。庄严佛音未有一日入过他的耳,他也未曾有一日得到过解脱。 慧觉明白到了谢衍想做什么。佛门会和道教中人迎来同样的结局,永远要受律法牵制,不得沾染钱财、田地、女色。他们弘扬的教义要事先经过准许,不得有一丝一毫有损国本政令,甚至不能随意劝人剃度皈依。 而想要尽快做到这一切,须得…… 雪光中似乎藏有刀刃的寒光,更刺目也更冰冷。慧觉颤声道:“即便依照律法,他们有些人也罪不至死……” “众生皆有一死。”谢衍面色丝毫未改,语调也是冷的,“既然他们于佛法无异,于百姓无异,那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何况我杀他们,便是让他们偿还此生恶果,不必担忧来世,他们该谢我才是。” 慧觉面色怆然:“为自己徒增杀孽,平添罪业,何苦来哉!” 夕阳渐沉,堂皇壮丽的护国寺在这冬日雪夜里现出几分灰败之色。谢衍并未被慧觉的话触动,甚至笑了一下。 “不破不立,不杀不变。”他的话比风雪还要刺人,“今日不杀他们,才是我徒增杀孽!” “世间众生,唯有在死面前才都能生出惧意,也唯能被一死所震慑!倘若不杀,必有其余人不生惧意不知悔过,效仿此等行径作恶,长此以往必会害无数人丧命!” 此时此刻的谢衍分明格外平静,可慧觉却因这一番话而骇然。在金羽卫举刀之时,他想起身后注视的佛像,哀声道:“至少莫要在此处……” 然而已经迟了。 鲜血染红了佛堂前的雪地,在不可杀生的佛门之中,他命人对僧侣落下屠刀,可却没有看他们一眼。 “我的确身有罪业。”他道。 不过此时所做的一切,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赎罪方式。 虽说有时他会怀疑自己所为是对是错,可若是什么都不做那必然是错。既如此,那还不如放手一搏……倘若真的错了,那他自会以死谢罪,自会甘愿背负千古骂名。 鲜血与风雪中,他对慧觉道:“可这世上还未有能为我定罪之人。” 他们都被世俗蒙蔽,包括神佛。 可此时,他似乎找到了能为自己定罪的那个人。 桓玉泪眼朦胧,恍惚间竟生出他是在忏悔的错觉,如同信徒之对神明。 他不信神佛也不敬神佛,可她偏偏同他不信的这些东西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或许此时她应当斥责他的偏激与不敬,可她却开不了口。 后世数千年的史料与难以言明的哀恸与私心让她颤抖着出声。 “您没有错。”桓玉哽咽着说,“……至少在我眼里,您没有错。” 她缓缓道:“神佛可寄情,不可尽信。肉身并非虚妄,外物不可忽视,世间种种改变都由人来推动,而变革必有流血……”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世间。 这样一个尊卑难逆,礼法难改,相较而言更为愚昧的世间。 “这便够了。”他道。 他没有再问什么。 这个人仿佛总是这样,在她不愿多言警惕万分时从不多问,却在细微处抓住她无数错漏。以往桓玉只觉放松,可此时知晓他定然看透不少之时却生出纠结无助来。 于是她轻声道:“您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自然是有千般疑万众惑,可她现在这般模样,又怎能让他狠下心来问?沉默良久,谢衍开口道:“饿不饿?” 此时约莫已过午时,从昨夜到此刻她滴水未进,唇色都泛白。 桓玉万万没想到他问出这样一句话,闻言按了按腹部,茫然道:“……我不知道。” 万般情绪纠缠在心,她早已忘却了口腹之欲。可此时回神只觉四肢冰凉又酸软,即便不饿也该吃些东西补充一番。 谢衍道:“来时瞧见那边有一个山洞,去里面歇歇脚等我弄吃的来好不好?” 桓玉有些怔然,回首望向半山腰的普度寺。 寺门已经闭上,仿若方才种种不过一场幻梦。心被压得喘不上气,她转回来,却看见谢衍相较方才格外晦涩冷凝的神色。 一方是前尘,一方是此后,可她似乎哪里都融入不进去。 眼泪又落了下来,桓玉不知为何此时格外控制不住自己。“我回不去。”她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在告诉谢衍,“……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 心脏处又隐隐抽痛起来,谢衍尽量把声线放柔:“你还是想回去是不是?” 你还是想离开是不是? “我想,可是……”桓玉抽泣着,“……可是我舍不得,我也走不了。” 她永远不可能和父母兄长以及太傅说出这些,她不可能告诉他们有时会透过他们怀念另外的家人,想离开他们可又舍不得他们。 似乎她只能将这么多年的无助与彷徨宣泄给谢衍——只有他看透了自己。 ——她说自己舍不得,她说自己走不了。 谢衍清楚自己在因她的悲泣而痛苦,可也在因为她的留下而生出卑劣的欢愉。他想安抚她,又觉得冒犯,于是只能伸出双臂虚虚环住她:“一切还得看以后是不是?此时你该做的,便是好好歇着,再吃些东西。” 桓玉含混地应了一声。 她脑海中一片浑浑噩噩,亦步亦趋跟着他前往来时瞧见的山洞,看着他自己检查过有没有蛇虫后,又寻来一些干草铺在青石上让她坐下。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山洞里升起火,堆起他猎来的野兔以及寻来的草药,桓玉才啃着他在山泉中洗净的野果想起他到底是谁。 略带甜意的果子一时难以下咽,桓玉看着正用随身的薄刃处理野兔的谢衍,恍惚道:“阿爹一定会打我的……” 眼见她有了往日的神采,谢衍提起的心才放了回去,用她熟悉的言语答道:“那便不让他知道。” 可是不让旁人知晓不代表没发生过。 桓玉回忆起以往种种,只觉他待自己实在过于宽厚。若说是长辈待小辈的态度,可他对小七明明格外冷肃;若说是男人对女人的态度,可他分明憎恶男女之事,少有越界之举,甚至那次在常家故作亲昵也没太多不同的反应…… 她对他,敬重有之,亲近有之,还有些信赖,可实在摸不清他对自己是什么态度…… 炙烤的野兔发出诱人的油脂芬芳,桓玉顿觉饥肠辘辘,接过他切下放在树叶上的肉,小心翼翼问道:“您为何待我这样好?” 在阿爹口中,他绝不是一个待人宽和的人,甚至某些时候过于冷漠,只对格外忠心的臣子脸色好一些。可她无论是数年前进宫还是这些时日相处,都没有感受到那份冷淡。 是因为阿爹以及太傅的缘故,让他爱屋及乌么? 谢衍喉中有些干涩,捏着干树枝的手不自觉收紧。 为何待她这般好? 最初是因为知晓她是个乖觉又过于聪慧的小辈,带着些爱屋及乌的心思;后来发现太实在太合心意,还带着一身惹人探究的秘密;再后来…… 他想起常家偏房里,她柔软的腰肢,颤抖的呼吸,故作娇媚的声线。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朦胧火光中看她,更有惊心动魄之感。只是她投来的目光有信赖也有亲昵,却没有半分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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