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已经没有力气说出口了。 她感觉自己离他很近,似乎就在他的怀中,又感觉离他很远,远远看着太医颤颤巍巍试了试她的鼻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圣上节哀……” 他似乎没听到,只看着她垂落的手腕上那一串似乎与她融为一体的佛珠,试了好几次才勉强解下握在了掌中。 这下桓玉又觉得自己在他掌心了。 “普度寺。”谢衍怔怔道,“……我得去一趟普度寺。” 掌珠说过他是她的缘法,是她的生机。 她说的定不会有错,一定还有什么转机在。 第94章 质问 从蜀中到金陵,三千里路。 有人终其一生都不能远行至此,可他们却短短数日就走了这样远。算不清中途经了多少驿站,又跑死了多少匹马。 赶路时收不到消息,到了金陵见到这几年一直守在普度寺四周的金羽卫,谢衍才知晓了些许消息。 他因长日奔波消瘦了许多,袍角上尽是灰尘与污泥,却愈发显得冷厉且不近人情。手上被缰绳磨出了一层层血痕,以至于金羽卫不敢将密信递到他手上。 可他似乎并没察觉到手上的伤,如常接过密信,只是在打开信时却止不住颤抖。 那些因赶路而刻意忽视的恐慌与惧怕尽数翻涌了上来,几日没合眼让他头脑昏沉双目干涩,不由得将那信凑近了再看。 短短几行字,说桓玉气息全无,可又没有已死之人腐败之相,颇为神异,是以并未让旁人见她,只宣称受伤静养。朝中还算得上万事太平。 这话让他心里安定了些。 疲惫后知后觉涌上四肢百骸,面前的金羽卫似乎从他面上看出了点儿什么,低声道:“主子暂且歇上一歇罢。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急于这一时片刻……” 谢衍恍若未闻,只饮了些水寻回了出声的力气,点了几个人道:“上山。” 没人敢忤逆他。 金陵刚落过雨,山中湿气重鸟兽多,他不得已拄了杖,想起上次走这条路时,掌珠还在身旁。 他们从夜幕深深走到天光乍明,旭日初生的那一瞬看到了依山而建的普度寺,而后他知晓了她最大的秘密,方生的爱欲里也掺了无尽的恐慌与不安。 此时并无夜幕,也并无日光,只灰压压一片阴云笼罩,让人心沉。 在瞧见那石阶之上寺庙之前的老僧时,谢衍心中陡然生出恨意来。 将近三载,这老和尚鲜少出寺,怎样问都老蚌一样不开口,问急了只言“不到时候”。此时却穿了赤红袈裟候在寺前,像是终于等到了他口中那个“时机”。 什么时机?他的掌珠性命不保的时机?还是他为此来祈求的时机? 面前一百零八道长阶布满青苔,他在想要踏上时听到头顶传来慧觉怅惘声音:“若仍旧执迷不悟,便莫要踏上此路了。” 心中生出万般戾气,谢衍冷声问:“我有何执迷不悟?!” 未有过错,何来执迷不悟? 身后几个金羽卫隐有响动,似乎是想劝他听慧觉的话,毕竟这应当是唯一的生路,可谢衍却想起桓玉。 想起某夜落雨时,她依偎在他怀中不眠听雨,而他从背后抱着她,手指置于她手背上,触及她手上那一串自己所赠的佛珠。 便低声道:“我以为你这样的来历,是该信神佛的。” 她随口道:“若我活这一世真是神佛怜悯赐予便信了,可慧觉说了是有人替我求得,那我信神佛有何用,还不如信为我求得一世的人。” 彼时他已经开始因惶惶不安而为她抄写佛经,闻言不由得蹙眉:“可求也终是求神拜佛……” “佛家讲求善恶有果,报应不爽。”她听雨听到犯困,缓缓道,“善恶是自己所为,功德与罪业是自己所做,恩赐与奇遇是因功过而定,一切终归于自己,而非佛门。” 她的话与雨声融在一起,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像是上天给予世人的一场教化。他不太懂她想要说些什么,只是沉默着参悟与揣度。 “倘若世上真有佛,也只该默然在上评判功过再降下果报,这是他们的道,他们本就该这样做,不该有人来求。”她意识有些不清,说话也囫囵仿若呓语,“世人并非拜佛,而是在拜自己所为造就的因果,只是佛门最先看透因果成了此道象征……香火供奉,私欲而已。” 本该践行己道别无所求,偏要世人俯首香火供奉,传道于世。 他们做到的神佛做不到,他们不谋的神佛有所求,纵使世间真有神佛无量,也不值得他们尽信。 这些高高在上又弃世俗不顾的神佛,这些视世人愚昧仿若皈依他们才走上正道的僧人,哪里比得过他的掌珠,哪里配左右她的生死。 谢衍终究还是踏上那青苔遍布的石阶。 “若你觉我是杀孽过重且执迷不悟,我不认。”他道,“我本就是以杀威慑止恶,唯一的过错可能是此种作为过于迫切,可我已知悔。” 不是因所谓神佛,而是因她所言所劝。 “若你觉我是轻贱己身自缚于世且执迷不悟,我不认。”谢衍已行了十余阶,衣角沾了湿润水汽,哑声道,“我早已得见天光,学得珍重。” 他已有所爱,为其而活。 慧觉只是默然,谢衍冷笑道:“你所谓执迷不悟,只是因我在佛前犯下杀孽,有不敬之举罢了。” 他漠然问:“可我为何要敬呢?” 若无他扶持,世人仍鲜少闻得佛道,是他使佛法广传于世,佛门不敬他,反倒要他敬。 理所应当,自视甚高。 他们可使百姓不再饥寒交迫?可使苦读寒士终有报?可使世道昌顺无战乱? 既都没有,他为何要敬? 慧觉面色隐有苍白。 谢衍面上讽刺之意越来越重。 “掌珠功德无量,世人皆祈求她平安喜乐,她该有的善果却被用以威胁我俯首悔过。”他注视着慧觉,目光让人心生悚然,“何其虚伪,何其无能。” 或许慧觉想要他一步一叩首,以知悔换善果,以虔诚得所求,求大慈大悲再赐他所爱之人声色形意犹如最初。 可他只对一人虔诚。 他的掌珠甚至从来没有暗示或明白期许过让他求她活。或许在慧觉告知她得一命需有人一命舍后,她就下意识放弃了继续活下去的可能,她从不愿有人为她而死。 后来那佛珠让她知晓他极可能是她的缘法,是为她舍命的那个人,她也从未想过让他为她活下来而死去。 她只是救他,又爱他。即便他可以心甘情愿为她而死,她却只让他好好活着。 十余年前慧觉的师弟慧明给了掌珠一本心法,最后一重是以死换生,死过一次后才能看透。 掌珠说是无人因她舍命,这个死劫才落回她自己身上,她很庆幸。 可死而复生着实渺茫,她也不敢抱有奢求。 他今日来,从不是为了以自己性命换她活着,即便他能够那样做,可做了她也不会愿意。 他只是来质问,质问为何她行善良多,却只有渺茫生机。 若质问无果,若生死终究无可逆转,那他便陪她一起死。 慧觉终究敌不过这样的质问,开始叩问本心。 他忆起佛法比自己通达的师弟慧明不留于庙中宣扬佛法,反而做起游医时,他曾有过劝阻。 而慧明却只笑道:“师兄怨我不虔诚,我却自认真慈悲。” 当初猜不透的一句疯话,此时却有些明悟了。 他想起佛前属于桓玉的那一盏,虽极其微弱却仍燃着的长明灯。 最终只叹道:“进来罢。” 谢衍看到佛前那一盏微弱长明灯。 山间寺庙低矮,佛像也并未高坐,佛前长明灯放得很低,低到跪于草团之上才能平时。 他便跪了下来,方才满是戾气与讥讽的眉眼间竟现出温柔与虔诚。 一直握在手中染了血迹的佛珠,被置于一旁。 他颤声道:“……掌珠。” 跨越时光与生死,你来到这世间。 神佛不及你悲悯宽和。 若天地有灵,众生有愿,生死有知,便该让你平安喜乐。 你就该活着。 他抬首看向那慈眉善目佛像,目光远不如方才柔和。 “倘若你真有知,知我并无执迷与亏欠,倘若你真想留存于世,不愿寺庙僧人毁于我手,”谢衍道,“便允我不论生死光阴,永远在她身边。” 不像祈求,更像威胁。 他听见慧觉长长一声叹息,看见老僧枯瘦手指拿起那串佛珠。 入手温润柔和,像是一直佩戴着佛珠的那个人。 大慈大悲大功德。 已渡了他这个执迷不悟之人。 该依众生所愿,使其圆满。 谢衍听见祈福诵经之声,面前跃动的一点微光似乎也因这经文平静了下来,安安分分燃烧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串佛珠再次放在了他眼前,金色经文流转。 他最先瞧见了《法句经》中的一句。 普忧贤友,哀加众生,常行慈心,所适者安。 慧觉似乎终于参悟了什么,面上是难言的平静与澄澈,对他施礼道:“就此别过。” 谢衍并未回礼,只拿起佛珠转身离开。在再次跨过那一百零八道烦忧苦痛后,他听到半山间传来厚重钟声。 比他晚些下来的金羽卫禀道:“……慧觉圆寂了。” 修行圆满,了却生死。 谢衍终究没有回头。 他再次拉起缰绳,越过江水滔滔与山峦重叠,再次北上前往长安城。 那里有他的家,有他此生所得的全部,他的声**|望,他的贪嗔喜怒。 他要将手中这串佛珠再次缠绕在掌珠的手腕上。 而后等着她醒来,或是伴随她离去。 第95章 醒来 陌生又熟悉的痛意蔓延至全身,桓玉睁不开眼睛,其余感官却遥远又清晰。 似乎有雨后潮湿气息从窗缝隙中传来,空调仍有细细嗡鸣声,时间仿佛一直停滞在她二十岁夜里睡着的那一刻,异世种种,恍若一梦。 而梦醒终成空。 这让她不敢睁开眼睛,即便她根本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她身上,让她的一切都逐渐趋于沉寂。 似乎听不到空调细微的声响了,是五感在丧失吗? 可手腕上那串佛珠的触感却越来越清晰,仿佛在为她枯败的身体注入源源不断的生机,她似乎渐渐有了睁开眼睛的力气。 于是某些因过了太久而有些淡忘的事也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她受不得冻,可又怕热,三伏天的夜里只敢定两个小时的空调让自己好好睡过去。 恍惚间她明白了什么,她异世将近二十载的人生,在这世间不过只是一场短暂好眠。如果在另一个世间死去会让她回到这一个世界,如果一夜真的可以在另一个世间过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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