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得回去,即便只能再看一眼。 于是她强迫自己再次陷入沉眠。 太医院。 张太医验过面前几枚丸药,将自己花白的胡子薅了又薅,愁眉苦脸地吩咐身侧学徒:“将这丹药剂量改小些,将柏子仁研磨成粉掺进去试一试……” 跟在张太医身边的学徒绝非平庸之辈,自然认得那丹药是什么东西,有些僵硬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问道:“师父,圣上还是睡不着么……” 不然怎要用这十余年前备受长安士族百姓追捧的“梦里寻花”? 此丹不仅能助人好眠,还能让人在梦中散尽烦忧觅得所求。不过久服伤身,且易成瘾,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太医四处瞧了一眼,见无闲杂人才道:“……睡不着。” 在圣上刚从金陵回来时他便去瞧过,任谁都能看出圣上疲于奔波,已是数日没合眼。寻常人这样早就一头栽倒睡死过去了,可偏生圣上睡不着,偶有浅眠也很快惊醒,而后继续守在皇后身边。 这样谁都熬不住,李德无奈便跑来了太医院让他开安神助眠的方子。他有些怕开了方子圣上也不会服药,刻意跟了过去盯着,好在圣上尚且顾忌性命,依言用了药。 不过只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圣上又惊醒了——照他当时所见,圣上应当是做了噩梦,梦见皇后殁了。 而后这药便起不了什么用了,毕竟圣上一睡过去就噩梦连连,于他而言这还不如不睡。 这样陆陆续续了小半个月,圣上应当是撑不住了,召了他去,让李德捧出了一盒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丹药,让他试试都不能配出同样效用又无害的药来。 可恨他堂堂太医院院首,竟干起那些方士的活计来,更可恨的是他还干不出……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减小丹药剂量,再用药解了圣上身上残留的丹毒。 紫微殿中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张太医屏息凝神在正殿中候着,不敢四处张望。 等了约莫一炷香谢衍才从内室走出。他中衣外只松松垮垮批了一件外袍,消瘦苍白了不少,面上带着股消沉又压抑的戾气,看起来比前几日躁郁不少。 那躁郁的来源自是瞒不过张太医。他有些纳罕地想,以往没大婚时圣上也没这样过,怎么大婚后火气却一日比一日重……明明都是而立的年纪了,想来这就是习武之人内功的奇异之处…… 谢衍心中有些久违的憎恶与疲倦。 他知晓情欲是种销蚀人的东西,因此以往避之不及。遇到她后纵容了许多,可他没想到情欲会将他腐蚀得这样彻底。 少年时服用无功的“梦里寻花”,如今却成了良药,能让身侧沉睡的、许久才能摸到一点儿微弱脉搏的人真切活过来,像往常一般与他一同处理公文,用膳共寝。 他克制不住沉溺其中。 丹药损毁神智,他又因服用丹药犯了头痛的旧疾,这些时日有些浑浑噩噩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应是几日好眠补回了些奔波耗成的亏空,他这几日精力还算不错,几乎是下意识地渴求她。 最初是在梦里。 她的心跳比他还要热烈,身上是大片有血色的红意,克制着喘息一遍一遍说爱他。 可同样的梦做多了便成了煎熬,他今日醒时并未意识到梦境已碎,依旧去吻她,在触碰到她毫无反应时才清醒过来。 那一瞬他意识到倘若不克制,他怕是会做出什么令人作呕的不可挽回的事来。 谢衍阖了阖眼,对张太医含糊道:“再开一副让男子……的药。” 张太医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磕磕巴巴问道:“臣年老耳朵不好使,圣上能否再说一遍?” 于是谢衍用无数不多的耐性又说了一遍。 这下张太医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悲哀地想圣上估计真有些疯了,他行医数十载,没见过想把自己弄不举的男子,即便只是暂时不举。 久久得不到回应,谢衍隐约有些不耐。张太医斟酌道:“有是有这样的药,只是若久服恐有损阳精,不利子嗣……” 那便是没什么坏处了,谢衍心想,毕竟他不需要子嗣。 张太医离去后,紫微殿内再次恢复一片死寂。 初夏明晃晃的日光透过窗落下一地灿色,平白晃眼让人心烦,他关了窗。 卧房内仍是旧时模样,暗室那道桓玉怎么也摸不出缝隙的石门却不见了,改为了一道普通木门。 谢衍走过层层幔帐,坐在床边注视着睡在床榻内侧的桓玉。 她面上带着格外明显的病气和死气,又因眉眼过分恬静柔和看起来只是陷入了沉眠。谢衍下意识将手指搭在了她身侧细瘦的手腕上,凝神感受她的脉搏。 可等了许久都没觉出什么,他的脊背越来越僵直,终于在快要支撑不住时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起伏。 谢衍松了一口气。 当时蜀中随行的太医没探出桓玉的脉搏,以为她死在了大同教中。此事秘而不宣,可她“尸身”不腐还是让有所知的几人恐慌不已。谢衍从金陵回来后押着张太医号脉号了一个多时辰,才如眼下一般察觉到一丝起伏。 周围人几乎喜极而泣,只是摸不透桓玉这状况是怎么回事。不过活着就好,活着就说明还有盼头。 谢衍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而后再一次搭上去。 只是这次他怎么也感受不到。头痛得越来越重,恍惚间他似乎看到那一日她在他怀中渐渐丧失生机,耳畔是一声又一声的节哀,他恍若未闻,只略有些困惑地看着她,似乎在疑惑她为何不说话了。 而后她慢慢化为烟尘,或融进泥土之中,或随风而去,而他怎么也留不住她。 他似乎又变成了九岁多的模样,撑着伞漫无目的走进桓府,看到产婆抱出一个眉眼和她相似的婴儿,只是面色青白毫无生机。转眼间又变成了少年时,他于宫中隔着一道屏风边处理伤口边温声同她言语,未曾想又冒出一批刺客,他眼睁睁看着一扇屏风便为赤红。而后是初到金陵遇上大同教的叛徒刺杀,她手持悯生却不敌,他回首时已看到尖刀刺入她心口…… 太疼了…… 太疼了。 手一直在颤,颤到试了好几次他才打开方才张太医送来的药盒。褐色丹丸静静躺在其中,泛着微苦又有些刺鼻的气味,无声蛊惑着他。 掌珠不喜此物,他其实也不喜。 可他有些撑不住。他不知道掌珠会不会醒,如果会,又是什么时候才能醒。等待的日子他煎熬了,几乎快要将他逼疯——他需要这种东西支撑他继续等着。 梦里寻花,虽为虚幻,却使忧怖尽除,惧成泡影。 圣上临朝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最初即便强打着精神,也是照例三日一朝,还会处理些公务;后来改为五日,公务又抛给了群相以及东宫的两个小郎君,再如今…… 朝堂上百官掐指一算,他们估摸有半月没见过圣上模样了。 可谁也不敢造次。最初是有人想为自己谋些私利的,毕竟两个小郎君唬不住人,群相又并非一条心。朝堂上吵了几架,圣上虽未现身,却派十六卫接管了闹得最凶的臣子家中护院,一日十二个时辰盯着,登时让他们成了鹌鹑。 装了几日鹌鹑后是御史台的一位大人最先受不了,在朝堂上吵吵嚷嚷要撞柱,还说了许多尖刻之语。这下圣上终于现身了,只是像刚从睡梦中被吵醒,衣衫不整且未束发,提着皇后的悯生剑漠然看着那御史,冷笑道:“你撞,不撞朕亲手杀了你。” 那御史终究没死成——他直接吓晕过去了。 谢衍忍着头痛和被唤醒而生出的戾气耐心问了句可有本奏,无人应声后便拂袖离去了。片刻后桓谨才如梦初醒将他拦在回寝宫的半道上,问能否去看一眼桓玉。 自桓玉春日里被绑走后,他们一家人没见过她一面,甚至不知道她伤势如何。 谢衍并未答应。他总觉除了自己和身边几个亲信以及必须要见的太医,其余人最好谁也别靠近桓玉,她的家人和谢悯也不能。万一他们中有人心怀不轨呢?万一有人要利用他们加害他的掌珠呢? 当时胆大包天前去听了一耳朵的臣子回来说,桓谨听闻此种加害之语当场不顾君臣礼法破口大骂,不过圣上依旧无动于衷。群臣觉得桓谨胆气令人敬佩,换做他们是万万不敢如此的,不过在察觉这位群相之首把对圣上的不满化为了对政事的消极后又变了口风,说他身为臣子不该如何如何云云。 桓谨便告了几日假扔下一堆麻烦事,几日后又被满口“是圣上不对”的臣子请了回去。 他们格外怀念帝后共治的短暂光阴——那简直是朝堂上最平和最有人性的日子。怀着这样的念头,在临近中元这个不大吉祥但却是皇后生辰的日子时,不少官员和百姓都自发给皇后祈福。 而桓玉也终于在二十岁生辰的中元这天睁开了眼睛。 幔帐层层叠叠,光线昏暗,让她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 身上有些疲软,可并不是毫无力气。桓玉艰难抬起手碰了碰唇边,摸到了一点儿水渍。 喉咙里也有些湿润,应当是谢衍刚喂过她水。 她用手肘支着床榻起身,倒吸了一口气。时间流速不同,她感觉自己刚晕过去就醒了过来,可应当已经过了许久了,久到胳膊稍微用些力便一阵酸痛。 等等,痛? 呼吸轻滞,桓玉下意识抬眼去寻找谢衍,正好对上床边一双如墨般的眼。 透着股奇诡的冷淡。 桓玉有些茫然唤他:“谢衍……” 语气很轻,微不可闻。 谢衍木然伸出手,又多了些细微伤痕的手指落在她眉心,随后慢慢像下滑,激起一股轻微的刺痛。桓玉忍不住想躲,又觉得这痛意十分新鲜,于是并没有动。 最终手指落在了她泛白的唇上。桓玉听到他喃喃道:“怎么梦里都是病恹恹的模样。” 随后捏起她的下颌凑近,似乎想要吻出些血色来。他的手劲儿没有丝毫收敛,桓玉蹙眉道:“轻一点,你捏疼我了……” 他陡然顿住,有些迟缓地重复那个字眼:“……疼?” 他从未在她口中听过这个字。 刹那间谢衍意识到了什么,眼底焕发出别样神采,将指腹探进她唇齿间道:“掌珠,咬。” 桓玉嗅到了他身上轻微的药苦味和另一种古怪的、类似硝石的味道,又想起方才他那句梦里,陡然生出些不妙猜测,用尽身上的力气咬了下去。 谢衍呼吸一重,猛地起身拉起幔帐:“传太医——” 窗外透过的日光顷刻间落在了他们身上。 “所以他还做了什么?”桓玉问难得带了些委屈神色的谢悯。 这是她醒来的三个多月后,长安已经落了两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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