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要求团扇的主人自己来拜访她,人都没来,算什么爱惜团扇。 元若差点当着她的面掏出手帕擦汗,公子什么脾气他最清楚了,外柔内硬,哪里是肯听别人安排的人。 公子听完定然不会去,但是秦师一定会把公子给得罪了。 真是何必呢。 可他没办法,只能如实转达。 没想到公子听完,不仅没有因为被冒犯而生气,还让元若询问秦师的日程安排,希望两人能尽快见面,谈过之后,秦师才能早日开始修复他的东西。 元若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公子最在乎颜面和仪态,秦师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在他最忌讳的点上猛踩。 这团扇到底什么来历,难道是公子父亲留下的遗物,他才非要将它复原不可吗。 —— 三日后,两人终于见上面。 元若完全不能放心,就秦师那张嘴,想要惹恼谁都很容易。 果然秦师一坐下便毫不客气地要求谢流忱画下团扇原本的图样,元若明白她的想法,既然是爱惜之物,怎么会记不住它原本的模样。 她想以此验证公子是否当真爱惜此物。 谢流忱没多说什么,依秦师的要求,提笔作画,画出了团扇未 被烧坏前的完整图样。 秦师看了眼那幅画,元若瞧得出,她挺满意的。 那接下来的事便好谈了。 元若松了口气,只听秦师道:“将东西留下,我会重新做一把与原来几乎一模一样的扇面,放心交给我吧。” 这与公子的要求完全不一样。 元若心道不好,偷偷往公子那里一瞥。 今日一直斯文有礼,秦师说什么都照做的公子此刻还端坐在席上,听完秦师的话,连脸色都没有分毫改变。 他和善道:“那些寻常的匠人说无法修复,只能做个相仿的交差。秦师既然是此间翘楚,想来不会与他们一样,只有重做一把这个办法吧?” 秦师:“我可以做出几乎一模一样的扇面,你若不细看,是找不出与从前那柄有什么不同的,他们至多只能做到八成相似,我能做到九成九。” 谢流忱顿了顿:“秦师,我说过了,我的亲随也说过了,我要的是在原来的基础上修复,不是重做,你明白吗?” 秦师察觉出他语气的不对劲,怎么,他还要威胁她吗? 她的脾气也上来了,她从不惯着这些权贵子弟,要不然当年也不会被赶出京城。 她当即嘲讽道:“这般在意这柄扇子,你当初怎么不小心些,年纪轻轻的,手就开始抖了,拿不住扇子掉进炭火堆里,怪得了谁?” 她口齿伶俐,直接道:“你若是手有毛病就赶紧去治,在这里闹着非要我把烧坏的部分恢复如初,天王老子来了都没有办法,你有没有听说过碎掉的镜子能被修得毫无裂痕的?没有吧,没有就对了,现在你要我做的,比那个更不可能,你要做梦就回家去做,别在我这里闹腾。” 元若听傻了,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下好了,秦师刚回京城半个月就又要告别京城了。 他看得出来,秦师说要替换整张扇面,公子还能控制语气,秦师讽刺他手脚不便身体有暗病的时候,他也只是微露不屑,根本没把她的胡言乱语当回事。 可是她说根本不可能将损坏的东西恢复成毫无伤痕的样子,并说他痴心妄想的时候,公子的脸色却忽然变得很难看。 他阴恻恻地看了秦师一眼,秦师被他看得有点发毛。 然而他仅仅扫了这么一眼,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甚至还帮她带上了门,且合上门时也是轻手轻脚的,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动静。 秦师有些吃惊,这人可真是矛盾,前一会还在威胁她,这会又挺有礼有节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真是她见过最好打发的上等人。 —— 元若从秦师那里离开时便知道,秦师估计要倒霉了。 果然,几日后他在集市上偶遇秦师,她一扫上回见面的自信与气魄,此时不仅面色发青,萎靡不振,而且在日头下走了没多久,便得由丫鬟搀扶着躲到树荫下坐着直喘气。 元若同情地看了秦师一眼,当日公子那般镇定地离去,他便知道公子气得不轻。 因为他越是生气,就越是讲究自己的仪态和风度。 外人总以为公子脾性好,其实那是因为他太会装了,他的怒气不会让人直接看见,他更喜欢在别人自以为安全,毫无戒心的时候,给对方惨痛的报复。 虽然秦师的嘴确实有点坏,可是也不至于被公子折磨成这样吧。 他若不是知道这是公子的手笔,都想建议秦师去找位高人驱驱邪了,看她这脸色,差得惊人。 他回到府中,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公子,秦师这是怎么了? “小惩大诫罢了,她死不了,她还年轻,不出一个月就能把元气养回来了。”谢流忱躺在他那张躺椅上,轻轻摇晃着。 元若放下心来,还想和他说些什么,却见他闭着眼,脸上盖着那柄被烧毁的团扇。 夕阳透窗而来,将他的睫毛染成灿金色,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颤动,像是一只不安又脆弱的茧。 元若心里有些感慨,这些年他一直跟在公子身旁,祠堂那日的事他也是亲历者,对这二人间的矛盾最为清楚。 公子近来屡屡在夫人那里受挫,他既想与她重修旧好,又拉不下脸面,说是要低头作个姿态,还真是只低了下头,连脊背都不带弯一下的。 公子企图以源源不断的钱财来软化夫人的心,可是收效甚微,元若觉得,如果他是崔韵时,同样只能感受到公子扑面而来的傲慢,而非他道歉的诚意。 公子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吗,他知道的,可他太自我了,他不把这些道理当回事,也不把别人的心当回事,大多数时候,他只在乎他自己的感受。 元若并不同情他,谢流忱不需要他的同情。 他只是觉得很可惜。 前日他在深夜起夜时,听见库房里有动静,以为有家贼窃取财物。 他提着棍子进去一看,结果是公子抱着一把古琴,看见他还略觉尴尬地一笑,问他:“你觉得她会喜欢吗?” 元若没问他为何大半夜不睡,在这挑礼物,明日挑选不行么。 他知道公子要脸面,他就不戳破他了。 元若与他相识相伴十七年,一起读书写字,一起戏耍玩乐。 在他们都还只是十二岁的孩子时,元若偶然抓住一只蝴蝶养在罐子里,他对谢流忱说蝴蝶的寿命短,等它死了,他便见不着它了。 于是隔日,谢流忱撕掉了它的一边翅膀,浸泡在一种特殊的液体中送给他。 他说这样,翅膀就会永远美丽,元若可以永远收藏它。 元若一看就哭了,丢下谢流忱跑开。 当夜,谢流忱敲响了他的房门,捧着那只只剩一只翅膀的蝴蝶,对他说他已经把它救活了,它没有死,元若还可以继续养着它。 元若从来没见过有人会费心去医治一只蝴蝶,十二岁时的他没有见过,现在他二十七岁了,他还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他捧着谢流忱塞到他手里,只剩一半的蝴蝶,又看看那只浸泡在液体中的蝴蝶翅膀,年少的他本能地觉得,谢流忱既亲善,又可怕。 后来元若想,谢流忱就是一只将自己套在茧里的蝴蝶。 谢流忱觉得这样美丽、安全,他从透光的茧里看外面的每一个人,还会招呼元若看他的翅膀长得多漂亮,他煽动翅膀的模样多么优雅。 谢流忱和所有人都隔着一层厚厚的茧壳,他从来没有触碰过茧外的人。 当他想要接近谁,他怀着他那一大堆小心思靠近对方,然而对方感受到的不是他伸出来的触角,而是一层结实而冰冷的茧。 什么时候他能从他的茧里出来,就算不再姿态高贵,不再安全,可是至少他能真正触碰到他想靠近的人,他会知道别人的心是很容易碎裂的,玩弄别人的心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过错。 元若静静地站了一会,又轻手轻脚地离开。 屋中只剩了谢流忱一人。 谢流忱睁开眼,那柄团扇仍旧盖在脸上。 他透过被烧得发焦的扇面看出去,目之所及处全都蒙着一层浅淡的焦色,好像整个世界都被燃烧过一遍。 他的心情也像被燃烧过一样。 他找不到能将这把被他亲手烧坏的扇子复原的人。 秦师嘲笑他在痴心妄想。 他对崔韵时的示好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她冷落他。 谢流忱不知道这些事里到底哪一件事更让他生气。 他头一回觉得崔韵时比他更有刺激人的天赋,也比他更有耐性。 她只是缩在她那个小院子里,不紧不慢地说几句虚浮的感谢之语,就能让他失态,整日整夜地猜测她的想法。 她如此的反常,反常到让他猜想到一个可能性。 她想离开他。 他不是胡思乱想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从前为何那般肯定她绝不会离开自己,因为她有顾忌,有所求,她需要他,所以她捧着他,对他说些似是而非的甜言蜜语,营造夫妻恩爱的假象。 可是现在她什么都不做了,既不努力也不挣扎。 她仿佛突然洞悉了游戏规则,从被逗弄的那一方变成了掌握主动的那一方。 秦师愚弄他,他就让她为当日的言行付出代价,可是现在的崔韵时愚弄他,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因为如今有了顾忌,担忧对方会远离的人变成了他。 谢流忱撑着头,他讨厌让他心烦又不能处置的崔韵时,更讨厌会因为这种事心烦的自己。 他 知道如何才能取得一个人的原谅,自然是诚心诚意地道歉,做出自己能做的一切补偿,完成对方的心愿,不再做任何会触怒对方的事。 有一瞬间他想,干脆他直接去向她道歉,对她说都是他的不是,请她原谅,她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他都会为她实现。 下一刻他就否决了这个想法。 太荒谬了。 他不可以这样自乱阵脚,更不能被对手掌控主动权。 否则他就变得太像他的父亲,那就太可笑了。 —— 谢府无人在意的小院中。 裴若望原本稳稳坐着的身子忽然颤了下,长居不见天日之所,他的心已经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他很少有这样大的反应。 可是他觉得自己听到了谢流忱的脚步声,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上一回见面还是四日前,谢流忱给他医治的时间也还未到。 那么谢流忱要来访,只有一个原因,他又因为他那位夫人心境摇动了。 不过这个理由今日也不成立,因为相识十数年,他深知这位同窗的心和嘴一样硬,如果他那么快就会屈服于自己的欲念,他就不是谢流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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