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离淮打算再挣扎一下,“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万一我的手下恰巧就看到了三楼发生的事了呢?他如果把两件事一起通报给我的话,我必然会优先选择你。” 叶星不置可否,只耸肩道:“如果我是你的手下,在看到三楼的情况后,第一反应肯定是直接出手帮忙,而不是转头就跑寻求帮助。” “毕竟那样耗费的时间反而更久。在住客因无端混乱而死的失职,和保护住客将功补过中,我更愿意选择后者。” 莫名的紧绷感自四方笼罩下来,如冰瀑般将周围空气一寸寸凝固,衬得远处人群的闲聊交谈声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宴离淮轻声一笑,尽管那笑意并不达眼底。他略感可惜地说:“干嘛非要说得这么清楚呢,鉴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觉得暧昧朦胧一点的相处方式,反倒更适合我们。” 叶星当然也这么觉得。 毕竟两人目前的关系实在是过于微妙——他们中间始终隔着一个宴知洲。 一个是有着血仇的亲兄弟,一个是为仇人效力的镖局少主。他们从五年后重逢的那一刻起,就注定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这是他们就连重生也没办法改变的宿命。 如果他们就这样维持着表面的和平,那的确再好不过。就像两个陌生人为了剿灭狼群而临时组队的队友,心照不宣地半遮半掩交换情报,从不打听这五年间彼此的生活,也不过多干涉对方的所有行动,只在必要的时候出现伸伸援手。 似乎只有这样,那段彼此共享的年少过往才能被彻底掩埋在记忆深处,随着时间幻化成模糊不清的碎片,最终彻底成为众多记忆幕墙上毫不起眼的一角,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她其实可以一直保持着这种看破不说破的微妙关系,直到她彻底肃清狼群离开这里。但其实不可否定的是,他们哪怕再谨小慎微地维持这段薄如纸的谎言关系,也总会有一人越了线。 隔在两人之间的薄纸被戳得千疮百孔,仿佛在毫不留情地戳穿两人:这一切都不过是你们为了逃避过去,而自欺欺人的幼稚把戏。 叶星无声一哂:“跟踪我做什么。怕我告诉世子你其实没有死,甚至还在这里开了座客栈?” 这是叶星第一次直白地挑起那些往事。出乎意料的是宴离淮的神情依旧轻松从容,似乎对此完全不感到惊奇。他不答反问:“你会告诉他吗?” “我若是想告发你,五年前压根不会让你活着走到北漠。” “所以,”宴离淮看着她,“五年前我说的那些话,至今仍有效。” 耳边响起一声低笑,叶星稍一偏头,便见一道身穿玄衣的少年幻影立在宴离淮身边,手捂着心口处,鲜血自指间丝丝渗出。 那声音仿佛近在咫尺,又好似从遥远处乘风飘荡而至:“叶星,既然我们都走到了这一步,不如再更肆无忌惮一点,干脆和我一起离开南阳王府吧?” 叶星收回目光,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微妙,刚要说些什么,宴离淮便抬手隔着獠牙面具,覆住她的下颌,“——嘘。” 他笑了笑,棕漆色的眼底似乎还藏着年少时狡黠的影子,“时间还长,别急着说答案。” 叶星慢慢握起他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她发现宴离淮掌心处有两圈铁链致使的深红勒痕,即使他的肤色比普通人略深一些,也依旧那么显眼。 叶星轻声问:“真的不想听?早知道答案,早打破幻想。” “我向来是个以梦想贯彻一生的人。”宴离淮微笑道:“恰巧又比较幸运,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如今大多已经被我实现了。”
第016章 016 叶星知道他说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究竟是什么。 南阳王府的训练者,包括世子宴知洲,皆以为她和宴离淮相识之初,是在十二岁那年的地牢里。 不过十岁的半大孩子,竟然毫发无伤地躲过了炼药场重重机关守卫,仅用一把匕首就杀了炼药场里近十名药人。 这对于处处追求极致完美的宴知洲来说,是一生都不会去提及的耻辱。因为他不知道宴离淮究竟为何要做此事。毕竟他当时虽手段狠毒,但却从未伤害唯一的家人。 他憎恨亲人对他的背叛,更厌恶自己儿女情长的优柔寡断。 如今叶星回想起来,似乎比起这些,那时的宴知洲或许更忌惮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在处事手段上竟比他还要果断决绝。 重刑持续整整一夜,直到最后,宴离淮也没说出潜进炼药场的真正原因。 但叶星却知道。 那些沾染仆仆风尘的记忆如卷轴般缓缓翻开,无数画面自眼前飞速掠过,最终定格在事发半年前的一个清风夜。 那时叶星刚从练武场回来,身上黑衣透染鲜血,手里拎着断刃长剑,在周围同龄训练者的注视下,神色淡然地略过拥挤不堪的食堂,直接去了后方那片荒林。 直到走至廖无人烟处,她逡巡四周,随便找颗破树,蹲下身刨了个坑。继而解下剑柄上的深红流苏穗,面无表情地扔进坑里,用脚把土填平。 “呵,这不是宴知洲昨日送你的剑穗么。” 小叶星猛一抬头,便见一玄衣少年懒洋洋地斜坐在树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正挑眉看着她。 他问:“竟把他赏你的东西如此磋磨。不怕他知道后罚你?” “公子。”小叶星恭敬行礼,木然道:“若公子向世子殿下禀告,属下自然会受罚。” “算了,我巴不得他手下亲信造反呢,为何要拆穿你?”少年吐出草,朝她伸手,“等了他们半天,都快渴死了,水借我喝口。” 小叶星眸光一闪,下意识按住腰间水囊,后退一步,“公子,男女授受不亲。” 少年瞥了她一眼,哼笑一声,“是男女授受不亲,还是你这水囊里其实装的是酒?” 小叶星故装傻子:“……男女授受不亲。” 少年眯了眯眼睛,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小叶星抬眸回视,幽亮的瞳眸倒映着天边皎洁的明月。 短暂沉默片刻后,少年目光略过她,看向远处。 “罢了罢了,不亲就不亲。下次再见面的时候,记得给我也带点。”少年跳下树,两指隔空朝她一点,意思是我在盯着你呢。 随后,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双手往后一背,一路悠闲晃荡到荒林尽头。 不知为何,小叶星一直站在原地没走。 她看见少年蹦蹦跶跶走到远处几位师兄师姐面前,紧接着,其中一人从衣袖中取出一物,在他面前晃了晃。 小少年抢过物什,忽然扑到青年身上,那青年大笑两声,抱着他原地转了两圈。而后一群人笑着向更远处走去,身影渐渐隐在夜色中。 一颗名为命运的石子骤然砸进记忆的湖面,水波荡漾间,眼前的画面再次扭曲一闪,竟变成了炼药场的景象。 那年的早春要比以往更冷一些,冷阳缀在空中,漫天雪花缓缓飘落,远处刑架上的药人已被一层薄雪覆盖。 叶星记得,这是她和宴离淮的第二次见面。 “要小心些,这次的药人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批,世子殿下非常看重。对了,饭量也要控制,两分饱就好,多了会影响药血。” 小叶星单手拎着食盒,一手叩开水囊盖子,大喝一口。才道:“知道了,师兄。” 师兄面无表情地瞥了眼她吐出的哈气,“药人如今最是缺水的时候,你莫要因恻隐之心偷给他们水喝,若是世子殿下知道了……” “一定会重罚我的。”小叶星知道师兄已经没了嗅觉,又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畅快地吐出一口浊气,“你看,我都喝没了。” 师兄不再管她,又木然地吩咐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雪越下越大,最后一缕淡冷的日光被浓云彻底遮住,远处树影随风婆娑攒动,似幽鬼在暗处起舞。 小叶星收回目光,走到刑架边,抬头看了那全身溃烂生疮的药人一眼。她记得他,那是之前抱着公子转圈玩闹的青年。 那药人意识竟还清醒着,见她来了,轻轻勾起没了皮肉的嘴角,声音嘶哑刺耳:“……好、你们要好好的。” 小叶星并未答话,只是将食盒放下,然后取下水囊,轻轻晃了晃,自顾自地嘟囔道:“还剩三四口呢。” 言罢,她将水囊放到食盒边,拍掉身上落雪,起身往远处恭房方向走去。 不多时,林中沙沙作响,一道清瘦的身影自暗中走出,动作利落地避开重重暗器机关,走到刑架面前。 狂风骤雪隔绝了一切声音。远远望去,只见少年拿起水囊,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喂了那人几口,而另一只手却颤抖地抽出腰后匕首,数息过后,倏然反手刺向那人颈侧! 一人、两人、三人…… 绑在刑架上的一排训练者皆低垂着头,鲜血自颈侧缓缓涌出,顺着皮肉溃烂的身体蜿蜒淌下,在雪地上绽放一朵朵惊心触目的血花。 藏在石柱后的小叶星亲眼目睹着这一幕,幽亮的瞳仁因太过震撼而微微颤动。如宿命降临般,和三日后的地牢里,再见少年时的神情交叠重合。 “果然是沙边的狼崽子,根本养不熟。既然你不肯开口,”世子拍了拍叶星的肩膀,轻声说:“动手吧,叶星。” 宴离淮损毁药人的真正目的是帮助他们的朋友解脱。小叶星在心里默默地说。 世子清朗温润的声音如魔咒般在耳边飘荡:“只要你动手,以后就再也不用来这里了,也不需要再去和外面那群人比武过招。” 宴离淮做到了其他训练者都做不到的事。他们是一堆木头,一群行尸走肉。 “为什么不动手?” 我杀了他,那么这世上唯一一个和我有着相同观念的人就死了。我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许就会永远被掩藏在这暗无天日的南阳王府里,直至彻底湮灭。 “你在犹豫什么?” 他或许是助我离开南阳王府的唯一可用之人。 刑架上的少年掀眸看着她,眼底闪烁着不以为意地嘲弄: “动手啊,你不是他最得意的一条狗吗?” 我不是狗,但我要与你这头恶犬博弈。 小叶星静静回视着少年,埋藏在意识深处的野心急剧膨胀,如一团阴影般迅速笼罩理智。短短数秒间,却要比在炼药场目睹那一切时还要久。 她几不可察地轻呼一口气,倏地转身一撩衣摆,跪在地上,道:“我不会伤他。请世子殿下责罚。” 叶星其实不太想去计较自己那日究竟是因为一时血气冲头,还是脑中早已深思熟虑数遍 ,才决定选择去走顶替宴离淮做药人的险路。 但她知道,这一选择,就如同拨弄棋盘的神来之手,生生将一场死局推翻重启,让两个命运既定的训练者,因共同的目标,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98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