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日呢,有好多年,陛下都会微服驾临,更是佐证了她们的话。没一个怀疑。 钟宴捏着帕子,替她揩了揩眼角温热泪痕,轻声地说:“阿陵,不是逞一时意气的时候。我们先避一段时日的风头,过了冬至再回来。至于缪家母女,自有办法叫她们搬走。” 稚陵梗着脖子重复:“我不走。” 钟宴见劝她无果,叹息了一声,想着,恐怕换成谁,也实在无法接受这种事。他更没有想到即墨浔竟能做出这等事来,他一直当他虽然冷血无情,却也称得上光明磊落,不想他不过是道貌岸然,衣冠禽兽——背地里还有这么一面。 然而……小不忍则乱大谋,倘使即墨浔要在冬至日来,届时他们两人只怕又要天各一方了。他已饱受离别思念之苦,焉能再去冒险? 稚陵好久没再说话,却一时觉得疲惫至极,没有一分多余的精神支持着她,一个恍惚间,头便重重地倒下去。 钟宴手忙脚乱伸手把她接在怀中,抱她到床边躺下,他想,这件事上,他们两人固然是隐姓埋名地来,但今日那缪家母女像是不肯罢休,扬言要闹到陛下跟前。 外头冷雨未歇,谁知到了半夜,雨点化了雪片,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下半夜时,地上一层薄白。 钟宴彻夜未眠,望着窗外夜色里模模糊糊的飞雪,恍然想到,当年的宜陵,是不是也下了一场这么大的雪……? 他不告而别,为了是建立一番功业,衣锦还乡地回来迎娶她——谁知一别便是数年生死。他听闻了赵军渡江夜袭一事之时,快马赶回宜陵城的那一日,雪早已停了,放眼望去,火肆虐烧过的地方,通通成了焦黑一片,残雪没有化尽,天气依然阴沉。 那一日,齐王殿下已经攻下了召溪城。他在满眼的焦土残雪中,听说了裴家满门战死的消息。父亲他抛下公务也追过来,冷声地问他,死心了吗。 他其实没死心——二十多年,也没有死心过。 他一恍然,却想到,雪若是照这么继续下,宜陵城四周大雪封路,便不好离开了。 况且…… 他有些懊悔告诉稚陵这些糟心麻烦的事了,她那晚晕过去后,如今病来如山倒,比先前似乎要严重很多。 病得脸色消瘦苍白,漆黑的眸子偶尔睁开,没有显得迷茫空洞,而是显得尤其坚定,饶是病成这样了,她还是每回清醒时,都要轻声地告诉他:“阿清哥哥,我没事,我不要走。” 她的身体,自然不宜长途跋涉,舟车劳顿。 客栈终究人多眼杂,事情繁多,她要静养,客栈并不适合养病。这几日,钟宴已将石塘街的院子收拾完毕,便雇了轿子,接稚陵回自己院子里住。 这段时日,稚陵几乎不分昼夜地在客栈里躺着休养,宜陵的大夫们给她诊了又诊,却诊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敢用药,只叮嘱她是伤神过度,让她一定多多休息。 下了这么多日的雪,今日难得没有下雪,只是天气仍然阴沉沉的,不放晴,恐怕还要下大雪……。 她靠在轿子的壁上合眼养神,遐思时,心口猛地一刺,痛了一痛,叫她清醒过来,恰巧这轿子也颠簸了一下,停下了。 她轻声问:“什么事?” 轿夫讪讪的,说:“姑娘,没事,……遇到了官差盘问。” 稚陵指尖掀开了轿窗的软帘向外回头看了一眼,原来刚过一道石拱桥,刚刚桥头处似乎聚了一些官差,正在盘查过桥的人。 官差盘问?她似乎隐约看到个熟悉的身影,但是围着的人挡了视线,便使她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 官差盘问轿夫里头是什么人,要到哪里去,轿夫应了声:“是一位姑娘,到石塘街去。”并塞了银子给对方,讪讪一笑,“差爷行个方便。” 轿子重新抬起,还没有走,倒听得另有声音传来,是问那两个官差的,声线磁沉好听,略显得急促:“刚刚轿中是谁?”官差遮掩着答了,那人便没有继续问,静了一会儿,不说让他们一行过去,也没说要怎么样。 只是稚陵听得心头一惊,下意识攥紧了手抵在唇边。 她猛地想到,明日便是冬至了。 这几日她一直在想,他怎么还有脸来,借着祭奠她的名义,其实是来私会他的相好。她每每想起这件事,都要气得浑身发抖。 他既然有相好的,怎么不娶了回宫,偷偷摸摸的像什么话,难怪说话本子里常要写男人一边深情怀念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边却换女人如换衣服,可见这些桥段,其实都有据可循有理可证。 她咬着嘴唇,强忍下了此时心里的火气,知道如钟宴所说那样,逞一时意气,届时,她若再失了自由可怎么好——这么恶心的事,若戳穿他,以他的个性,得恼羞成怒了罢……稚陵攥得手指发白,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默认着他就该喜欢她。 她明知这样想,很不对,她应盼着他别再执着她了,早点放过她——可这时候,她竟无法做到。 她暗自觉得灰心丧气,直起的背脊重又缓缓地靠在了轿子的壁上,她咬了咬嘴唇,却压不住,重重咳嗽了好几声。 冷不丁听到有谁在说话:“你们家姑娘病了?!快走快走,少惹贵人的晦气。” 稚陵巴不得早点走,见到他才是晦气,轿夫连声应着,抬起轿子,三步并两步地连忙走开,绕着官差驻守的巷口,从另一条路辗转到了石塘街的院子。 轿子甫一停下,有人撩开了轿帘。只见面前已伸来一只手,阴沉沉的天色中,那只手显得骨节分明。稚陵未及多想,便搭在那只手上。还没有起身,却一刹那意识到了手上戴着的嵌黑玉银戒指。 她霎时间僵住。 循着那只手看去,只看得到对方漆黑蟠龙的精致袖口,袖口上覆着雪白大氅,氅衣上的纹饰纤毫毕现,便在眼前。 那只手微微用力,扣住了她的手腕,稚陵却将手攥得很紧,怎么也不肯遂他的心下轿,一番僵持以后,她坐了回原处,手仍被对方这么紧紧相扣。 好半晌,她才听到对方开口:“稚陵。我猜到是你。” 他顿了顿,嗓音仍然磁沉好听,“你手很凉。” 她猛地抽回手:“别碰我。”
第104章 话音一落,稚陵看到那只伸来的手僵了一僵,慢吞吞地收回去了。他重新放下了软帘,似乎轻声地叹息道:“若你过得好也就罢了。可你的手很凉,不像……过得很好。” 她喉头一哽,忘了要说的话,只觉得他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很刺耳,于是冷哼着说:“陛下不用可怜我,路是我选的,苦我自己吃。” 她按捺着,才没有当众把他的丑事传闻都拿出来质问他,好容易忍住,帘外那道声音竟益发低哑:“……稚陵。” 却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远去了,接着好半晌,能听得出,周围人渐少,轿夫这才战战兢兢地说:“姑娘,下轿罢!” 她怔怔坐了半天,如梦初醒地下了轿子,这颗临水的老梅子树枝桠交错,落下朦胧至极的灰影在身上,她神思纷杂,下意识循着来路回头一看,街巷里行人寥寥,雪没有化,厚重地铺满小路。 屋檐覆白,稍微有些太阳,就开始滴滴答答地化雪,流淌下来,串成不连贯的水珠子。稚陵坐在廊下望着这难得短暂的太阳,膝盖上盖着厚厚毛毯,太阳晒了一会儿,便暖洋洋的。 真是奇了怪了,为什么他一来便出太阳了? 连雇来的两个干活的婆子,也在那边转角窃窃私语,说刚刚瞧见那位贵人,如何如何尊贵,一看就知道多么多么厉害……稚陵烦恼不已,认为她们若是没有事做,就去把院子里的雪扫干净了。 她在这里晒太阳晒了一会儿,格外记着把手也晒得热乎乎的,钟宴从回廊那头过来,她连忙侧过头问:“去哪里了,我好半天没找到你。”钟宴低声地说:“没去哪里,只是去街上看了两眼。” 说着,试了试她的手的温度,唇角含笑说:“今日看你气色不错。” 稚陵轻声叹气:“那怎么样。太阳出来了,才好。太阳落下去,便不好。总归不是长久的办法。” 钟宴握紧了她的手,定定说:“稚陵,我一定要想办法医好你。” 稚陵望着他,笑了笑,却知道既然那么多大夫都没有办法,即便求仙问药,也未必能医得好她,不过是徒增些让人生活下去的希望。她打岔说:“那我们今晚吃什么?” —— 缪娘子自从那一日在客栈跟稚陵闹了一番,后来被钟宴寻到家里,要回了她看中的钗子,心里便始终憋着一口气。 这些年来,她可从不曾受过这等窝囊气,退一步来说,她纵然有不对的地方,那对鸳鸯难道不能给她个面子?叫她在众人跟前跌了份,便愈发恨得牙痒痒。 冬至前几日,早像往年一样准备好了祭奠的东西,等冬至日,要去家庙里祭奠先皇后满门忠烈。 谁知今年还真给她盼来了许久没有露面的大贵人。 大贵人到此向来行踪隐秘,往往轻装简行,并不显山露水,他喜欢清俭,所以她们母女在大贵人面前,也一向都谨言慎行,穿着寒酸,表现得恭敬谦卑,老实朴素,无论怎样,都为迎合大贵人的喜恶。 至于告密,……这本也没有告密一说,她们到底还是沾边儿的皇亲国戚呢,替皇帝守了这么久的皇后旧宅,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先皇后便是免死金牌,皇帝是个长情男人,提及先皇后,保准都肯答应,纵是她们提出或要靡费众多,拿去修葺家庙宗祠,他眼也不眨地便答应了。 缪娘子自问她也是裴皇后的远方表妹,容貌气质说不准还与她有几分相似处,单是靠着守宅子已经在宜陵城有如此荣光脸面了,倘使有幸被元光帝看上…… 她本无此心,只是见过了这般样貌性子地位权势无一不优秀的男人,眼里哪还看得见旁的平庸货色。 可她这心,也始终只敢揣在心里。在皇帝面前,她说话都发抖,何况是去勾搭他。便是眼睛低到了地上,仍恨不能再低一些、再低一些,不敢高声说话,要多谦卑温柔,有多谦卑温柔。 今年元光帝来了宜陵以后,和往日一样,低调前来,身边只一个威武冷面的侍卫,和两个面皮白净的随从。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3 首页 上一页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