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见他垂下头安静地思索着什么,又怜惜起这仅有的独子起来。 他压低声音在太孙的耳边说道:“你又在多想什么在陛下恼怒时,你觉得和他起争执是勇,还是退避忍让是勇” 太孙听到他这开头就知道他要开始讲大道理,耳根里的茧子开始作痒,很是恭敬地说道:“父王,我明白。” 太子还是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孔夫子怎么说的小不忍则乱大谋……” 太孙干脆阖上眼,还没休息够就被太子又一巴掌拍醒。 回到东宫后,太子亲自送他到了寝殿里非要看着太孙入睡才安心。 太子在宴上很少饮酒,回宫以后令人拜好酒具,就在儿子床榻的对面一盏一盏地饮酒。 “你快些睡下。”他边饮酒边说道。 李越累得精疲力尽,没过多久就熟睡过去,绵长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宫室中显得很是清晰。 太子喝得满足,令人将酒具和小桌案一并收起,轻手轻脚地走到儿子的身边。 太子自知庸常,生得也没什么亮点,所幸独子生得像他母亲。 太子妃已经亡故三年,她在时是不允丈夫过度饮酒的,其实他酒量很好,喝得再多脑中也始终是清醒的,但此刻他仍是有些醺然,没由来地想起十余年前的往事。 当时先太子刚刚薨逝,他是个没福气的人,自小就多病。 他的母亲是皇帝潜邸时的原配,本该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但皇帝即位后却没有将她册封为皇后,只堪堪得了个妃位,封他为太子也是勉勉强强,打发言官而已。 反倒是谢氏的那位,甫一入宫就是贵妃。 前朝外戚势大,今朝不立后是不成文的规定,所以那贵妃的位子便是最尊。 先太子死后,所有人都觉得新任储君应是李鄢,他出身最尊贵,人也是无可挑剔,单单容貌出众得叫人艳羡不已,既善为文作画,也善骑射。 才十三四的年纪,就比一众兄长还要出色十倍百倍。 怕是皇帝自己也没想到他能生出个这般优秀的儿子。 但李鄢和谢贵妃都是性子和柔的人,甚至可以说有些淡泊漠然,不在乎外物,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 淳道二年的冬天极冷,大雪深数尺。 他那时年纪已经不小,但仍在住在宫中,迟迟没有开府,知悉七弟刚满十四就要开府时,他心中酸涩至极,恨不得到皇帝的跟前去控诉。 就这还开什么府呢大哥虽是刚死,但皇家没有为长子服丧的规矩。 最迟明年三月,李鄢就能直接搬去东宫。 他心里愤愤不平,但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发呆,天上突然开始飘雪,等到他发觉小雪变成暴雪时,天已经快要黑下来。 他没带人过来,狼狈地在雪地里奔跑,路过谢贵妃的宫室时,忽然有人撑着伞过来拍了下他的肩头。 李鄢递给他一把伞,嗓音清越:“兄长怎么在雪里跑” 雍王虽还年幼,但已经生得极好。 面容似崖间新雪般,清冷昳丽,但最叫人移不开眼的还是那双眸子,黑白分明,灵动美丽,在光下时如琥珀闪闪发光,在暗处又如浸透江南的杏花烟雨。 他有些尴尬地说道:“我、我忘记今日要下雪了” 李鄢轻声说道:“兄长快些回去吧。” “好。”他愣愣地握紧青竹制成的伞骨,手足无措地往自己的寝殿奔去。 冷风如刀子般拂过他的脸庞,也瞬时割开他的心口。 但他当时只觉得李鄢虚伪、矫饰,绝不肯相信雍王是真的心善之人。 以至于他做完那些荒唐事后得知真相时,心底的防线一下子就垮了—— 世人都知雍王李鄢最是冷漠、无情,却鲜少有人知道他伤眼前是在冷酷的深宫里最和柔纯善的人,虽然极优秀,却从不出头冒尖,连与下人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 纵是有人犯了大错,也不会说太重的话 像极了像极了……像极了谁来着 太子头痛欲裂,酒劲突然就上来了他环视着太孙的寝殿,撑着头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 像谁到底像谁来着 他扶着博古架,书册的香气蔓入他的鼻间,继而涌入肺腑。 哦,他想起来了!像施施,像那位小谢姑娘! 太子突然明白过来,为何在他见到施施时,会觉得熟悉,她和少时的李鄢是真的像,就像是一对嫡亲的兄妹似的,难怪李鄢会这样照拂她…… 加之先前本就是李鄢名义上的叔叔,他怎么会不同情她怎么会不想要保护她 叔侄间的情谊,真是深厚! 太子有些莫名地解脱,十余年了李鄢终于能有些人似的情感,他的心里也好受许多。 施施这一觉睡得不好,她像是在噩梦里不断地挣扎着,一会儿梦见血泊,一会儿梦见东宫,一会儿又梦见鸩酒。 她发热得厉害,眼前一片昏黑,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身子也是滚烫的,唇间呵出来的热得灼人。 青萝将水喂到她的嘴边,小心地将她扶抱起来,施施像幼猫般喝了两口就停下来,她低声哼哼着:“难受……” 嗓音细弱,听着可怜。 绿绮摸着她的额头,担忧地说道:“早知道昨夜先把头发拢干,再让您入睡了” 施施握住她手贴在脸颊上,像是在试图汲取些凉意。 府医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诊过脉后脸色大变,手忙脚乱地写方子,让药童尽快煎药,然后慌里慌张地亲自去见谢观昀。 青萝还没来得及多问,他就已经离去了只留下一句快遣人去宫中请御医。 皇帝的千秋节,按例是休沐三日,谢观昀不在宫中当值,今日正在府里休息。 “他怎么这么急”青萝愠怒地说道,“是不是昨日清晨在国公那儿吃的东西有问题,姑娘脾胃虚弱,现在有了后遗症” 绿绮也忧心忡忡,她抚着施施的脸颊,用浸过温水的软布擦拭着她的额头和脖颈。 施施脑中昏沉,才刚喝下一汤匙的药汁,就尽数吐在了钵盂里 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细声说道:“喝不下……” 谢观昀没让人通传,直接走了进来,他脸色铁青,难看到了极致,方才那位府医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他摸了下施施的额头,低声问道:“很不舒服吗” 她眯着眼,声若蚊呢:“难受……” 谢观昀急躁地问道:“御医大约还有多久过来” 他很少有这样沉不住气的时候,绿绮攥住帕子的手越收越紧,眼中蒙上一层水色,哑着声回道:“应当不到一刻钟就能过来。” 房中寂静,桌案上的药渐渐冷下来,施施的额前却越来越滚烫,她连水都喝不下去,烧得快要昏迷过去。 御医是一路打马疾驰过来的,风尘仆仆地走进屋中,发冠都歪斜得快要坠落。 诊过脉后他看向府医,低声说道:“您所料不错,姑娘这不是病,是中了毒。”
第六十三章 施施烧得恍惚,连众人在说什么也听不清,只觉得人来人往,很是繁忙。 她喝不下药,每每有瓷杯喂到唇边,喉间就蔓起痒意,连茶水都咽不下去,只能勉强地吞下颗粒细小又甘甜的药丸。 “好难受……”施施的嗓音低哑细弱,连幼猫都不如。 她身子还算康健,鲜少会生病。 上次病得这么厉害还是四五岁的时候,众人都以为施施可能要夭折,但她还是撑过来了,自那以后,她很久都没再生过重病。 绿绮绞着软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她的脸颊和脖颈。 “没事的……姑娘。”她咬紧牙关揉了一把眼睛,“只是发热,您睡一觉,醒来就会好的。” 施施的眼睛半睁着,像稚童般小声喃喃着:“睡不着,难受……” 眼皮沉重,但若是真的阖上,又觉得更不舒服。 额侧的穴位突突的疼,像是插进去了一根长针在搅弄,痛得出奇。 施施感觉自己像是在炭盆上,整个人都快被烧着了,连思绪都融化成一团浆糊,黏腻又混沌。 新的药煎好后,她再难回避。 绿绮放低声音哄她:“姑娘,喝一勺,就先喝一勺。” 药气并不过分苦涩,御医在写方子时有意地加了缓和的药材。 但在施施看来反倒更奇怪了,本来就难闻,与甜香花香掺在一起后更怪异,让人闻着就想要吐出来 她被扶抱起来汤匙抵着唇要喂进口中,偏偏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被动地饮下去。 青萝眼疾手快,见她刚喝下一勺药,就喂她吃了颗齁甜的蜜饯。 施施本来就嗜甜,平日偏好的口比常人重一些病中感官不灵敏,非得是齁甜才能让她察觉出甜意。 她咬着蜜饯,更不想喝药了。 绿绮和青萝怜惜施施,好言细语地哄她喝药,半晌也没喝下去半碗。 谢观昀看得头疼,又不好亲自上手喂她,低声问那御医:“她这个年纪,能灌药吗” 他并不是急性子的人,在朝臣里也不是以雷厉风行闻名的,但眼下毒未解,其余的征兆还未出现,若是再耽误下去,她只怕还要受更多的苦。 灌药一般都是针对孩童,且往往都是无奈之举。 “这……也不是不行”御医犹豫道,他唤来药童,仔细地吩咐了几句。 谢大人当真是冷情,只是可怜这位小姑娘了。 施施烧得糊涂,听见“灌药”的字词后,却突然清醒了少许,她睁大眼睛,愠怒地看向谢观昀:“你怎么这么狠心呀” 她没用敬辞,噘着嘴发脾气,将床榻上的玩偶和软枕生气地扔向他。 施施素来乖巧,这场面谢观昀也没经历过,他扣住软枕,冷声令侍女将她身边的东西都撤下去。 幸好她用的是软枕,若是瓷枕这会儿他也要被伤到。 施施的嗓音低软,却十分倔强:“我不要喝药。” 纵是长子离家出走时,谢观昀也没有这般动怒过,他低声呵斥道:“你知道留着毒不解是什么后果吗再多浪费一刻钟的时间,你就有可能毒发身亡!” 他凝视施施,厉声说道:“给她灌药。” 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滚落。 绿绮紧忙抱住了她,她低声哄着施施:“姑娘,不哭不哭,喝过药就好了。” 青萝也急忙挡在了施施的身前并顺手给绿绮递上干净的软帕。 施施一哭就没完,偏生谢观昀的耐心也已经耗尽,正在他打算令御医给她强行喂药时,另有一人不经通传就闯了进来 李鄢的神情冷淡,近乎可以称作是漠然 “你疯了。”他冷冷地说道,“她昨日才犯过胃疾,你就要空腹灌药,是想她彻底落下病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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