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鄢换了官服,缓步走向车驾,正要准备启程时,他倏然说道:“去卫国公府。” 他的神情极冷静,却隐隐透着些疯狂。 让施施过来不太合适,他去看她一眼总归是可行的。 车夫和侍从都震惊了一瞬,侍从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问道:“敢问殿下是去哪个卫国公府” “还能有哪个”李鄢皱眉说道,“谢府。”
第八十章 内侍压低声音说道:“那个人快回来了,真不知殿下还有几日可活。” 自从宫变发生后,东宫便再没了忌讳,对雍王等人皆是直呼其名,也不知他们话里说的是谁,竟要含糊指代。 宫女似是拍了他一下,冷声道:“你还担心殿下呢,我们才是注定没几日好活!”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内侍连声说道,“我可不想落到……手里,那还不如给我一刀痛快的。” 二人的声音渐渐变轻,施施揉了揉耳朵,从门边轻手轻脚地离开。 只是躬了片刻的身,她便觉得眼前阵阵地晕眩。 宫室里常年焚着暗香,浓郁的香气不仅侵袭着她的心海,还让她的身骨变得柔弱糟糕起来。 他们说的是谁施施倚在榻上,漫不经心地想着。 距离宫变那夜已经有了几日,听说京中处处都是杀戮,连护城河的水都已被染红。 雍王李鄢就像是自地府归来的魔,一边架空新帝,一边大肆屠戮,每日都会有无数的三品大员被斩首或缢杀,京城和朝堂的秩序好像已尽数崩塌,但他的权势却愈发可怖。 伊始时还有人敢上书斥责,现今好像连敢递册子的人都没了。 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不过他好像还是她的表叔来着。 施施从未被亲人好好地疼爱过,哪怕对这位杀夺的叔叔,也本能地怀着些许憧憬。 旋即她又想到,不对,这位亲王与她父亲关系极差,恐怕不会认她这个名义上的表侄女。 想起谢观昀施施不禁有些害怕,父亲现在还活着吗 宫变已经过去了这样久,她却一点关于他的消息都没听到,虽然她每日偷听到的都是只言片语,那也不该什么消息都没有。 她入宫前,谢观昀便已加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衔,如此高官总不该默默无闻。 施施烦闷起来,她盯着漏钟,杏眸定定地望向一滴滴往下落的水珠,以这种极无趣的方式消磨着时光。 正当她几乎快要坐定时,外间突然传来了响声 内侍笑得满脸褶子,尖声说道:“娘娘,殿下有请。” “啊”施施懵然地仰起头,她的手指抚在幽蓝色的玉珠串上,眸光颤动着,似乎没听明白这内侍在说什么。 那内侍于是又说了一遍:“太子殿下请您到长乐殿小叙。” 施施的心弦霎时紧绷起来,她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不知人事的小姑娘,她还不明白李越是什么意思 他八成是想要在临死前享一回花下风流。 她从心底感到恶心,但挣扎被那名宫女轻易地钳制住。 施施咬着牙仔细地听着两人的声音,渐渐意识到他们就是方才在殿外悄声谈话的人。 她突然很想问一问,他们话里说的那个人是谁 这个莫名的想法来得突然,像是潜意识里的记忆被悄然唤醒,瞬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只是施施还没来得及问,她便被人唤醒了。 “施施,醒醒。” 那道声音和缓轻柔,像是自异世而来。 施施迷茫地睁开双眼,不知因何而起的泪珠顺着眼尾,无声地往下滑落,她懵然地唤道:“七、七叔” 李鄢将她扶起抱在怀里,低声问道:“做噩梦了吗” 施施揉着额侧的穴位,平复了好一会儿的吐息,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她方才又陷入到梦魇里面了。 真奇怪,自从命运的轨迹转变以后,她再也没有梦见过太孙的事,怎么好端端的又陷进去了 施施心有余悸,脑海中还不断地浮现着梦魇里的画面,以至于她喝过茶水以后,才震惊地看向李鄢。 这里是月照院,是她的闺房,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讶异地问道:“七叔,您怎么在这里” 外间的天色仍是昏黑,大雨依旧磅礴,混淆了时间与空间。 李鄢放下杯盏,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他低声说道:“今日还要入宫,顺道来看看你” “哦。”施施刚刚睡醒,反应迟缓,也没察觉出不对来。 李鄢抚着她的脸庞,轻声问道:“梦见什么了” 他的声音很和柔,如果神情不那么有压迫感会更好,明明是安抚问询的话,却好似逼供一般。 施施从前总是分辨不出他话里的深层意蕴,现在能分辨出了,又觉得后悔起来。 她微喘着气,低声说道:“梦见我死那天的事情了。” 根本就没有谎言能瞒得过李鄢,施施也不打算瞒他苏醒以后她的心口就一直有些疼,不好的预感自意识的深处袭来,让她的身体也觉得不适。 她简略地将梦魇里的事讲给他听,说完以后她轻声问道:“您知道那内侍嘴里的人是谁吗” 李鄢神情微动,他沉默片刻,缓声说道:“许是无关紧要的人。” 只是说这话时他正轻抚着扳指,指骨也微微泛白。 施施有些不好意思,她歉然地说道:“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大抵是刚睡醒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因为思绪还沉在梦魇里,一时之间转变不过来身份,她略显拘谨,柔美的面容透着薄红,像是春日盛放的花朵。 李鄢微俯下身,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施施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樱色的唇瓣微动,身体下意识地将他向下拉,吻住了他的唇。 她吻得毫无章法,主导权很快就被夺走。 施施低喘着气,朱唇嫣红莹润,舌尖更是透着胭脂似的嫩红。 “不、不行了。”她试着将李鄢推开,“您还得入宫——” 李鄢的指尖轻落在她微肿的唇瓣上,像将口脂抹开那般揉捏着,甚至还僭越地略探进她的唇中。 他的声音喑哑,透着几分蛊惑:“还早。” 敏感处被过分地掠过,激起阵阵颤意,施施觉得她像是被大雨落满的池塘,稍有挑弄便会溢出汁水,根本经不起更多的撩拨。 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了。 “不早了!”她红着脸说道,“你再这样,我三日后就不过去了。” 说起这个施施就来气,昨夜她正准备入睡,忽然接到一封信笺,她还好奇是谁这样晚送来急信,一看是李鄢让她每隔三日就过去,气得险些没睡着。 李鄢像是自知理亏,没再多言,只是轻声应道:“嗯,继续睡吧。” 但他还是在她榻边的檀木椅上坐了片刻,等到她的吐息渐渐变得悠长起来,方才起身离开。 值夜的侍女们比施施敏锐许多,在外间甫一响起动静时,便都苏醒了过来。 路过前庭时,李鄢微微一顿,他轻声说道:“近日别让她吃太多甜。” 他的语气温和,口吻却极是吊诡,就好像他才是施施的监护者一般,小侍女战战兢兢地应是,说话时腿肚都在打着颤。 李鄢入宫时皇帝已经苏醒,他服下虚玄道长配的药和金丹后缓和许多,神智也逐渐清醒,灰白色的长眉舒展,神采极好,像是画上的老道人似的,即刻就要登仙。 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病中发生的事。 楚王见皇帝苏醒,长舒了一口气,略有些烦闷地说道:“父皇可千万别再病了,您若是再不好,儿臣就要先倒下了。” 萧贵妃眉头微蹙,暗里推了下萧婕妤。 萧婕妤领会到姑母的意思,长袖垂落,用力地拧了把腿上的肉,眼泪瞬时便流了出来。 她含着泪俯下身,做出小女儿的依偎姿态,颤声说道:“陛下可算是苏醒了,妾身担忧您,整夜整夜地都睡不好。” 皇帝缓缓地坐起身,拍了拍萧婕妤的手:“都过去了。” 而后他便示意她离开,将目光投向了李鄢。 “七郎,灵州的事多亏有你”皇帝微微露出笑容,“此番大捷,真是一雪十年前的大辱。” 李鄢倒也没有近前的意思,只是低声说道:“您谬赞。” 皇帝身上病气重,施施的身子又称不上强健,本来他是不想入宫的,但楚王成事不足,有些话还是须得他来说。 “父皇大病初愈,是喜事。”李鄢缓声说道,“只是这几日朝政混乱,还有诸多事宜待您定夺。” 他是个没什么温情的人,即便是在这样适宜表现的关头,也没流露丝毫情绪。 皇帝颔首,脸上的笑意仍未退去:“这是自然,近日七郎多有繁忙,父皇必予你大赏。” 李鄢话锋一转:“父皇可曾想过,若是下回您再有急病,我亦不在京中,该由何人来代政” 他这是又想将太子监国的旧制重启提上日程吗 皇帝的唇角渐渐恢复平直,楚王也静默了下来,倒是萧贵妃卷翘睫羽下的眸中闪过一丝光亮。 有这位雍王殿下在,纵是楚王再受偏爱也翻腾不起来。 若论皇帝的亲重,任谁也比不过手握禁军十余年的雍王! 皇帝沉思片刻,慢声说道:“兹事体大,还须从长计议,再者朕已病愈,短时也不必再忧心此事。” 众人都低着头,李鄢又身患眼疾,他也没有掩饰太多,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楚王的身上,隐隐透着少许的柔情虽然含蓄幽微,但也已经是他这位薄情帝王所能流露得极致了。 历朝历代的储位之争都激烈残酷,十年前做这档子事的时候,他是没有丝毫犹豫的。 但不知为何,又长了十余岁,反倒迟疑了。 皇帝略微有些惆怅,这其间的道理他能不明白吗可若是真的循着规矩,也不能说是满意。 楚王即位,太子还能活;可如果是太子即位,三郎就只有死。 萧贵妃的手渐渐攥紧,什么意思这老东西怎么又开始犹豫了他真以为虚玄道长的那几颗金丹能救他的命,让他长命百岁不成 既然他不担心自己会病死,允了太子的代政又会如何! 她心底都是躁动的火焰,恨不得变成太子,亲自来与楚王这懦夫斗上一番,只可惜她是嫔妃,再多的智慧也发挥不了更大的作用。 更让萧贵妃愤懑的是雍王的沉默,她一直都知道,这些年他之所以愿意为太子提供奥援,其实都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要行制衡之术,又不能亲自出手,便须如雍王这般的能人来行转圜。 换言之,雍王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皇帝的意思就是雍王的意思。 李鄢再有主意,也总不会与皇帝的心愿逆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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