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煜低下头,微微眯眼,凝视着方闻呈上的血书。方寸大小的绢布边缘毛糙不堪,似乎是在慌乱中从内衫撕下的一块。位置有限,所谓的血书也是寥寥几句,左不过是说些“臣万死”“可怜江南百姓”“一切罪责由臣一人承担”之类的话。 方闻静静站在一旁,见赵煜看得差不多了,心中揣测皇上的意图,正欲依照往例,将血书收起以便传给其他大臣们过目。然而,赵煜却缓缓伸出手,直接将那一封血书从托盘上取走,捏在手中,眸中掠过一丝意味难明的神色。 他微微抬头,扫视朝堂,随即开口道:“张爱卿,你执掌国子监,最擅书法;崔爱卿,你主理此次浔阳旧案,对虞知府的字最是熟悉。你们二人上前来,仔细比对一番,看这血书上的字迹,是否的确出自虞知府之手?” 张松本任国子监祭酒,平素清高独立,不涉党争,自持文人风骨,一向在朝会中保持观望之姿,不轻易表态。然而皇上亲自发话,他也只得恭敬行礼,上前接过血书,对着刑部整理的虞知府旧年奏章,一笔一划对照,细细端详。 他凝神辨认了良久,方才眉头微蹙地抬起头,对着赵煜恭谨地拱手道:“皇上,虽然这血书上的字迹由于年岁久远而有些模糊,再加之当年书写人书写时似乎力不从心,字迹略显虚浮扭曲,但从笔法与字形上看,确实是虞知府本人的笔迹无疑。” 崔大人虽然站在虞韶这一边,然而此人刚正不阿,向来公正无私,不因私情而蒙蔽真相。他细细看了良久,叹了一口气,点头说道:“张大人说得不错。臣近来翻阅了不少虞知府当年递送中央的奏折,连其中一些书写习惯也熟悉非常。诸多细节都和虞知府的字迹吻合,臣的确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皇上,臣妾……能不能请血书一观?”虞韶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制着心中的翻涌情绪,对着上首的赵煜开口,话音刚落,眼中已然浮起了薄薄的泪雾,轻轻地晃动着,几乎要决堤而出。 她知道这封血书十有八九是吴家一手策划的精心伪造之物,可内心深处却仍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哪怕只是伪作的,也不由自主地想要亲眼再看一眼这笔迹,从那久远岁月中寻得一丝虚假的痕迹。 自从抄家灭族之祸降临,家族的珍藏、往昔的手稿,甚至一封一纸,皆被搜罗殆尽。她连一纸真正的遗墨也无从凭吊,只能依靠敌人手中的一份伪物来触碰曾经的记忆。 赵煜的指尖轻轻揉捏着手中的绢帕,心中却深感为难。他理解虞韶此刻的情绪,她失去了所有的家人,若说此时能安慰她内心的,或许只有这封饱含着亲人字迹的血书。 然而,心头的担忧也如潮水般翻涌:虞韶怀有身孕,本该多多静养才是,可今日她却从清晨的大朝会开始,到如今已接近午时,在朝堂之上已经强撑了整整三个时辰了。 虞韶缓缓闭上了眼,泪珠不受控制地滑落。她声音微弱却带着坚毅:“求皇上开恩,给臣妾看看吧。无论结果如何,那毕竟是外祖父的最后一封亲笔。” 一旁的吴登见状,心中暗暗得意,果然二哥的计策没有错。女人嘛,总是感情脆弱,面对亲情的威逼与攻心之计,果然会软化下来。便也跟着帮腔,“是啊,皇上,要不就给昭美人看看吧,真的看见了,才能死心……才能放下心中的执念啊。” 赵煜见此情形,心中五味杂陈,不忍也无奈。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声叹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你便拿去看看吧。” 话音刚落,他便暗自朝方闻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立刻派人去太医院请值守的太医前来,以备不时之需。 虞韶含泪地伸出手,接过方闻亲自递来的血书,那绢帕轻盈却沉重,虞韶的指尖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宣政殿外------- 钱太医背着药箱,跟在小太监后面两条腿迈得飞快,心里却忍不住长吁短叹。真是世事无常,他本以为这十几年来自己的仕途已够坎坷,熬到如今,好歹算是安稳下来,却没想到,今年竟还能比前面十几年更倒霉。 前些日子,林之焕太医得了皇上的恩准,出京游医,寻求治疗疫病的良方。他虽然年纪不小了,但心思还灵活,也还有野心,费了不少功夫,才争到侍奉昭美人的机会。众人都说昭美人最得宠,又怀着皇上的龙胎,以后至少也是上三品的妃嫔,能伺候她一场,得了实惠也得了体面。 可偏偏他高兴了没几日,就遇上了个天大的麻烦。昭美人让身边的女官敲响了登闻鼓,直接将太后的娘家状告上了朝堂! 钱太医当即心如死灰,甚至连遗书都已经暗自写好,觉得自己这次难逃一劫。身为太医,虽说只是替主子看病,但万一皇上迁怒下来,自己这颗脑袋岂能保住? 谁知道,皇上不但没有迁怒于昭美人,似乎也并未将自己牵连进去,只是从那次以后,自己不再被安排给宫中的贵人们诊病,而是被派往冷清的别院,还是照顾昭贵人。 他心里又气又苦,尽管没被问罪,却还是免不了天天提心吊胆。而今天更是——这脉诊得都到了宣政殿来了! 钱太医站在宣政殿前,仰望着那高高的玉阶,心中百感交集。倘若列祖列宗泉下有知,看到他一介内廷太医也能出入朝堂,怕是会暗道一句——大可不必啊! 他低头盯着自己脚尖,默默祈祷起来,朝堂上那些吴家人权倾一时,希望不会留意到自己这张脸,等到秋后算账之时,千万别把自己拉下水。 钱太医正在心中哀嚎着,忽然觉得左肩一重,带着清浅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钱兄,这段时日,你实在是辛苦了!”
第71章 “纵然昭美人再不喜我,你外祖父亲笔写下的血书,总做不得假吧?”吴登抱着双臂,微微抬起下巴,脸上洋溢着一种胜券在握的得意。他故作叹息地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惋惜和戏谑,“唉,其实昭美人又是何必呢?你如今可是皇*上的妃嫔,只要安心待在后院,别惹是非,纵然因出身低微无法位列高位,但也不愁衣食无忧,荣华富贵都是手到擒来。可你偏要弄些风浪,诬告我这个朝廷忠臣,这么一闹,只怕连自己稳妥的日子也保不住了。” 正在此时,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打破了殿内的紧张气氛。众人纷纷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赶入殿内,脸色微显慌张,朝着皇上急步行礼道:“皇上,太医林之焕求见,说……说手中有对于浔阳旧案的决定性证据!” 此言一出,整个殿内顿时一片哗然,吴登脸上得意的表情瞬间凝固。 赵煜眉头微微一皱,目光锐利,他朝小太监挥了挥手,冷声道:“宣。” 小太监恭敬地退后几步,匆匆去传唤林之焕。赵煜的心中暗暗思忖着,果然,林之焕也是虞韶早先布下的一颗暗棋。 赵煜冷冷一笑,心中有些别扭的欣慰。自己特意令玄衣卫暗中相助林之焕,让他得以出入浔阳旧案相关之地,暗中搜寻证据,而不被吴家察觉。如今看来,林之焕终于带回了有价值的东西,虞韶的这一手棋,倒也没有辜负他的默许与安排。 吴登眼神中一瞬间闪过慌乱与不满的神色。二哥不是拍着胸脯保证过,已经将虞韶暗中布下的每一颗棋子都查得一清二楚了吗?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林之焕太医,带着所谓“决定性证据”登堂入殿?难道说二哥的消息出了纰漏? 他的额角渗出冷汗,笨拙的大脑也开始勉强运转,心中急切地盘算着自己是否在关键之处有所疏漏。然而,浔阳旧案已是陈年往事,那些年死去的寒门朝臣和乡野小民,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群不足为虑的蝼蚁,就连浔阳虞知府早已是黄土一抔,要不是这次旧案重启,吴登都不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存在了。 林之焕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殿门前。只见他一身灰白医袍,衣襟上隐隐带着些许尘土,眉间掩不住的倦色显露出他多日奔波的疲惫。林之焕原本文弱,身形清瘦,此刻看上去愈发瘦削 他俯身一礼,恭敬而沉稳,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些许沙哑,“微臣林之焕,参见皇上。”他稍作停顿,整理了一下呼吸,继续说道,“微臣奉命前往江南寻找治疗疫病的良方,在研制新药的过程中,偶然从当地人口中听闻,浔阳有一种罕见的草药,名叫文君草。外观与寻常野草无异,若是直接采摘食用,不仅无害,反而有预防疾病、强身健体的功效。江南水患频发,灾后百姓往往会焚烧这种草药来防止疫病的滋生。” 可是,文君草若是与一种名叫香子兰的植物混合,便会产生剧毒,能让人产生强烈的幻觉。微臣以鸡和狗为试验对象,发现它们在服用文君草后,即便只是闻到香子兰的气味,便会立刻出现眩晕、癫狂的症状,状如醉酒之人,三日后无一例外地暴毙而亡。 微臣又从当地郎中口中得知,从前也有富家子弟,不知香子兰和文君草药性相冲,在食用文君草的时候腰间佩戴含有香子兰的香囊。中毒之后,便如同庄生梦蝶一般,分不清虚幻与现实,整日疯疯癫癫,便是一三岁小儿也能轻而易举地命令他做出种种丑态。 此药毒性甚重,然而香子兰价格昂贵,即便是宫中所进贡的也不多,因此臣一开始并未多加留意。然而,就在臣查验药性之际,正巧遇上来浔阳查案的萧大人。萧大人查得,浔阳水患期间,吴家曾在江南一带重金求购香子兰,据说是为府中老夫人庆生所用。 若在平时,臣也许只会暗叹吴家奢靡无度,但在知晓虞知府的案情之后,心中却不免生出疑虑。当年浔阳水患一案牵连甚广,虽未及吴家问罪,但其理应低调行事,等待朝廷示下,怎会在此时高调求购珍贵的香子兰?纵然吴家三公子纨绔放荡,但吴家老夫人年轻时曾为女中豪杰,向来谨慎持重,绝不会容许这般张扬无度的举动。” 吴登听了这番话,顿时气得脸色铁青,眼睛瞪得滚圆,几乎要从眼眶中瞪出来。这林之焕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跪着给人治病的太医罢了,如今居然敢当众指责他蠢钝? 林之焕全然不为所动,仿佛根本没有将吴登的怒意放在眼里。他清瘦的身影站得笔直,声音不疾不徐:“不过,这香子兰虽毒性剧烈,但也并非无迹可寻。凡是因这种毒药枉死的人,骸骨在几日之后必定会呈现紫黑之色。这一点,乃是香子兰与文君草毒性混合的特殊反应,无从掩盖。” “因此,微臣斗胆请求皇上允准,令微臣开棺验尸,查明虞知府之死的真正原因!倘若虞知府的尸骨如微臣所言,那便足以证明他死于毒害,而非罪有应得。而这一封血书,也或许并非虞知府自愿写下,而是中毒之后为人操控。” “开棺验尸!”整个朝堂顿时掀起一片低声的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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