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台此言,是要说我等方才说错了吗?”苏奈这边,一名青袍男子道。 “无知庶民,你懂什么?”锦缎大袖的男子谩骂道。 两边互不相让。 苏奈被夹在中间却不走,她死死抿着唇,用力到唇色泛白,仿佛这样就能将想喊出来的话全都吞咽下去。 “住手。”谢徎厉声喝道,“今日乃赏花宴,你等真要为了庆安年间的旧事,闹场子吗?” “谢司徒此言差矣,庆安六年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庆安元年亦是不远,阁下可是忘了当日赏花春宴,您与苏琅和三殿下以诗文力战烨都一众才俊,留下数篇经典传扬至今,那才诞生了庆安三子之号。往事历历在目,何言久远!” 青袍男子话音刚落,临风台上一片死寂。 “呵呵,哈哈哈哈,”锦锻男子却是大笑,他身后几人也跟着放肆大笑起来,“三殿下?苏琅?别说那忽然失踪的苏大郎君了,江三早已被废,哪来的三殿下,你等当还活在庆安年间,你们的三殿下持节巡抚,帮着你们为非作歹吗?!” “你嘴巴放干净点!” 青袍男子猛地冲上前,被身旁的好友死死拉住,锦缎男子尤嫌不够,又说了好些挑衅之言。 凌之妍往后退了点,企图隐到人群之后。 这伙人在争论的焦点,竟然是庆安新政! 当初先帝为了顺利实施新政,提拔了一众背景不深的卑门子弟,并倚重江洄,赐他持节出巡,严厉打击了许多大士族隐匿田产人口的罪行。 江决登基后为了笼络大族人心,也为了报答史家,火速圈禁江洄,又废除了数项庆安新政。然而新党的人并未全部被除去,他们依旧是朝堂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至今也常与旧党发生争端。 只是这男人之间吵架斗殴,苏奈怎么也被卷进去了? “够了!”谢徎厉喝,“庆安新政乃先帝之策,即使白璧微瑕,也是施行者胡乱作为导致,今上英明,早已修正,尔等还有何好争执的?” “施行者也是秉持先帝圣意而行。明明是你们这些蠹虫,为了一己之私,任意往他身上泼脏水!” 一道女声愤然响起,清脆嘹亮,压过了所有声音。 苏奈昂起头,眼神有力地射向谢徎等人,无比坚定。 “苏娘子慎言。” 谢徎慢悠悠盘佛珠的手顿住,目光冷然: “此事圣上金口玉言,尔等是在质疑圣上吗?” 所有目光皆落在了苏奈身上,她尚未及笄,倔强的肩膀紧紧耸着,却终究抵不过谢徎带来的巨大压力,她低头,嗓音逼仄:“自然……不是。” “那……你呢?”谢徎微微一笑,竟一个转身,将目光投落到了凌之妍的身上,“与他朝夕相伴日久,你该是最了解他的人吧,此番众人愤慨皆是为他,谢某斗胆,难道是他仍有不忿?” 谢徎转过身来的时候,凌之妍呼吸一滞,浑身的血都仿佛冷了下来。 心脏在胸腔里哐哐猛跳,巨大的声响几乎盖过了所有。 无数道目光射来,凌之妍几乎要承受不住。 “谢大人此言何意?是想逼供吗?”江漓护在了凌之妍身前,一双桃花眸逼视谢徎。 可惜,江漓到底没有在朝堂上历练过,谢徎一点也不怵他,只是淡然一笑:“庆安年间之事,殿下尚还幼小,岂知人心险恶?” “谢徎,你……” 江漓气得青筋凸起,但他死死压住了要说的话。 他的嘴角因用力而不住抽动,瞪着谢徎,生硬道:“谢司徒方才已经说了,此事皇兄已金口玉言,不必再论。” “殿下大约是听错了。”谢徎却依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他盘着佛珠,木屐哒、哒、哒、哒踏过地面,来到了凌之妍的面前,“在下是问,事到如今,他是否仍有不忿,还请江夫人明言。” 凌之妍受过伤的右手,死死捏住了裙摆。 她低着头,不断深呼吸着。 “今日筵席,他并不在场,诸人争论的是庆安新政,而非他的态度,谢司徒此言,可是愈加新罪,刻意而为?” 凌之妍缓缓抬起了头,镶嵌着红宝石的步摇悠悠晃动,雀鸟欲飞。 谢徎目光闪了闪,瞧着凌之妍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认真: “江夫人请不要回避谢某的问题。谢某乃大中正,有定品之责,今日之事会影响到在场诸位的定品升迁,所以谢某必须要问清楚,江洄究竟是何态度,这些人闹场可与他的态度有关?” “谢徎,我们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去逼迫一个妇人,可是君子所为?”青袍男人在后面大声道。 “谢某在问江夫人。”谢徎头也不回,继续逼视着凌之妍,“请江夫人直言作答。” 庞大的压力倾盆而下。 头顶乌云蔽日,鸟雀欲飞无风。 不知隔了多久,凌之妍终于沉静地开口: “他,确曾有不忿。” “哦?”谢徎嘴角牵起,盘着佛珠道,“说下去。” “他崇敬先帝,善悌兄长,凡事父兄,皆尽所能。只是不知为何,行差踏错,遭了灾。刚开始,确有愤懑。” “只是行差踏错?不是扭曲圣意,故意为之?” “人,总有犯错的时候。”凌之妍低低道,心口一抽一抽得疼,右手颤抖起来,指尖仿佛被千万蚂蚁啃噬,“他年岁不大,有些事也并不清楚,可圣上当日赐杖,却是闷头打醒了他。” 凌之妍抬起头,与谢徎直视: “他知自己犯错,如今诚心弥补。他感念圣上恩德,不敢有丝毫懈怠。谢司徒,这便是他的态度,你满意了吗?” 连颈间的疤痕,都仿佛被灼烫了一般。 当日他离去的背影,那般消瘦,却还温柔地告诉她,不用担心。 心口疼得她几乎忘记了呼吸,连肺叶都好像被细线肢解,每吐出一个字,便多一分破碎。 凌之妍努力睁大双眼,倔强地与谢徎对视着。 “所以,他是否有悔?他可悔恨,当日持节巡抚,所闯下的灾厄?”谢徎仍逼视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道。 瞳孔骤然缩紧。 花海漫天,却笼罩在逐渐阴郁的日光中。 微风化作利刃,一寸寸割着凌之妍的血肉,她眨了眨眼,心脏仿佛不跳了。 一切化作安宁,唯有谢徎的问题,尤在耳畔。 悔吗? “他……”凌之妍嘴唇颤动,迟迟咬不准要说的那个字。 时间仿佛又回到那个雪夜,他遍布伤痕,脏腑血瘀,命在旦夕,她的手伤痕累累,却仍然用力用石头击打着利刃,试图升起火来。 圣上所赐的伤药药性极烈,他明明处于深度昏迷,却在上药时,难耐得痛呼挣扎。 凌之妍几乎不敢碰他,可殿中极冷,若不快点上好药给他盖上棉被,不被痛死,也要被冻死。 指甲死死掐进了皮肉,一贯怕疼的她,却好似感觉不到。 嘴唇颤动着,总算不再那样滞涩。 “他悔。他,深悔。” 凌之妍什么都听不到,只知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苏奈难以置信地望了过去,她愣了数息,才从谢徎的反应确认了她听见的话语。 悔? 怎么可能?! 那时她才十岁出头,因他长得好看,便躲在假山后偷听他与兄长谈天,他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杯,一腿支起,懒散地席地而坐。 兄长劝他不要再掺合新政一事,免得遭人嫉恨。 他却只是望着碧空,淡淡道:“这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忍了许久的眼泪倾泻而出,临风台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匆匆散去,苏奈一眼捕捉到了呆立的凌之妍,她快步冲了过去。 那日清晨的画面再次闪现。 苏奈揪住凌之妍的衣襟。 啪——! 清脆的声音在临风台上回荡。 “无耻之尤!” 苏奈满眼通红,恶狠狠道。 凌之妍脸歪向一边,火辣辣的。 江漓连忙抓住了苏奈的手臂,阻止她再向凌之妍泄愤。 “苏娘子,慎言!” 江漓严厉道,他捏住苏奈的手劲很大,此时也顾不得维护她的名声,将她一把甩给了身后的侍从: “把苏娘子送回苏家,告诉苏家家主,她今天做了什么!” “是!” 侍从毫不留情地束缚住了苏奈,将她扭送离开。 “锦乐郡主,此时实在不适合再办宴了,不如散了。”江漓冷然道,也不再管锦乐愿不愿意,给闻家二女使了眼色,护着凌之妍离开。 …… 此后几日,凌之妍始终吊着心。 幸而圣上那头一直没什么动静,只有蜀地传来一次捷报,言说灾后的重建初有成效。 可长歌依然没来,凌之妍没有任何江洄的消息。 又到了绎山道人开课的日子,上回她缺席了,听闻苏奈被家中禁足,也没有去成。 那日赏花宴的事,大约已经传遍了烨都内外。 凌之妍压下纷乱的思绪,让侍女取来上学要穿的衣裙,无论如何,她的计划也必须要继续实行下去。 “妍儿姐姐,其实一次不去也没什么的,咱们可以再歇息几天。”闻十三娘早早来了凌之妍房里,见她已经梳妆完成,小心翼翼地劝道。 那日事后,她的言论早已传遍烨都内外,连女子们聚集的宴上也在谈论此事。 闻老夫人将家里所有人都召集了起来,严词厉色地敲打了一遍,禁止他们说任何有悖凌之妍说辞的话,最好是闭口不言,不要参与。 闻二娘也颇为担忧,但她在娘家的时间有点久,夫家催促,如今不得不回去了。 凌之妍微微一笑,梨涡隐现: “说什么呢,我又没病没灾的,绎山道人的课这样精彩,已经错过了一次,我可不忍再错过第二次。” “可是……”闻十三娘担忧道。 她才十三岁,平时课业也马虎得很,其实并不是很明白当日发生的事。 可不仅卫王殿下,祖母听了此事,脸色也极凝重。 她的母亲多次警告她,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了,就推说年纪小不懂,绝不能旁生枝节。 这次她们到得挺早,入得讲堂,还有近半数的位置是空着的。 但讲堂很大,已然容纳了不少人,里面闹哄哄的,少年男女们三五成群,说着闲话。 凌之妍刚踏进门时,话音便默契地一落,很快,又有许多不同的声音响了起来,隐晦打量的视线没有断过,如密密麻麻的蛛网,笼罩在凌之妍的身周。 “我们去那坐吧?”凌之妍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含笑拉着闻十三娘寻了个视野好的位置。 入座前,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问闻十三娘:“你可要寻旁的位置,我这儿,上课可不好打瞌睡。”语罢,她调皮地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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