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椒椒,不怕,我们先出去,离开这里……” 幼马的尸体边,跪地的男人手盖在死去的马儿眼上,微微侧脸。余光中一双背影已经相携离去。 * “让你受惊了,都是我的错。” 李德音不无歉疚地陪着郑来仪站在温暖的阳光中,又唤人送冰饮过来给四小姐,一边温声安慰她。 “其实育马的过程中,这样的事情偶尔会发生,有时刚生下不久的小马夭折也是有的,生老病死,于马儿也是一样,不必太过在意……” 他已经从方才的场景中平静下来,想了想又道,“其实於渊做得也没错,这马儿伤势难救,一昧仁慈于它无益。只是这、也太过果决了些,叫人一时难以接受。” 郑来仪已经平静了不少,只是声音还有些发颤:“……有些人,天生容易狠得下心。或许血也比常人凉一些吧。” 李德音闻言,扬了扬眉:“你说叔山梧么?也许吧!他自小混迹在边境,见过无数生杀的人,这等果敢确是等闲人难有的!” 郑来仪听他语气,微微皱了皱眉:“世子怎会认识他?” “他是被人引荐给父王的。叔山梧从小便在军中历练,比我还小上几岁,已经是一身的战功,他善说各种夷族语言,父王便叫他来,在与胡州市马一事上助我一臂之力!” 郑来仪语气淡淡的:“青山将军果然家学渊源深厚,父辈就与胡人频频打交道,令公子也青出于蓝。” 李德音一愣,而后笑道:“你这么说,倒也没错。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叔山寻出自槊方,和北境蛮夷经年对垒,与沮渠图罗这些番邦算是老对手了!” 郑来仪掀眉看他一眼,缓缓道:“对手、知己,谁能说得清?与胡人斗争往来,恐怕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吧。” 李德音闻言沉寂了一会,而后对着郑来仪赞赏的语气:“椒椒不愧是跟着姑父长大的,所思深远,比不少男人都透彻。” 郑来仪看着李德音,知道他没听懂自己意思,便也懒得再费口舌。 李德音看她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便道:“今日也累得狠了,要不要先回别院休息,明日我带你骑马?” 郑来仪点头接受。 - 二更天的梆子敲过,天边响起惊雷,绵密的雨水瓢泼而至。 驿馆内院,一面半开的窗扇在风雨中被来回吹打,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屋内似乎没人,可细一看,桌案上明明有朦胧烛火闪动着,从雨幕中透出一点弱不禁风的光来。 叔山梧一袭黑色深衣坐在案前,同色的罩袍披在肩上,腰带垂落,拖曳于地面。 他垂着头,额发被被汗水浸湿,蜿蜒在脸侧。领口敞着露出大片的胸肌,从脖颈到胸口一片水光,都是晶莹的汗,整个人如同从水中刚刚上岸。 冷风从开着的窗扇窜进来,将一身的汗都吹冷了。 他闭着眼,眉头蹙成川字,搭在案上的双手在微微抽搐。或许是为了抑制这不自觉的抽动,他用左手狠狠抓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没过多久右手便在紧固之下失去了知觉,骨节与皮肤一样死白。 他只睡了一个时辰不到,便在锐痛中惊醒了。 大多数人一旦醒来,便再难想起梦中发生过什么。而叔山梧自从霁阳一战后,每当梦醒,总能立时回忆起脑海中发生的一切,再要入睡便极为困难,一旦再次睡着,噩梦的场景便从断开的地方继续上演。 今夜他没有梦见霁阳。 白日里被他刺中心脏的马儿睁着硕大的眼睛,有泪水从眼角溢出,哀伤的目光中还有悲悯。 马儿低声哀嘶,而他能听懂。 它说,如今的你,还能再次提刀上阵么? ——阿梧,你帮我解脱了,谁来帮你呢? 马儿琉璃一般的眼睛深深凝视着他,渐渐化作一双布满血泪的女子眼睛。 她痛楚地望着自己,眼神怨毒,嘴唇翕动着似在诅咒。 这样意义不明的噩梦他已经经历了好几回,每一次都挣扎着难以抽身。 他开始尝试在梦中唤醒自己,有时手中有利器,便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有时面前是深渊,他便会纵身下跃。 每次这样拼死抵抗着自己的潜意识,醒来时便伴随着心脏的锐痛,几乎让人无法呼吸。为了让这样的痛楚显得微不足道,他不得不去做一些其它的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叔山梧睁开眼,痛楚渐渐平息,双瞳中闪动着异样的颜色。 回想起梦里最后浮现的那双含着血泪的少女的眼睛,竟莫名让他想起了……郑来仪。 叔山梧蹙紧眉头,回想起第二次和她相遇的场景。 那一夜在长街对面站了很久,冷冷地旁观着平野王府门前车水马龙的热闹。正欲离去时,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鬼使神差地陪她进了王府,虽然他本来不愿在那样的日子踏入家门。偏偏又和父亲达成了一场违背初心的交易。 叔山寻早就看出李氏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外人倒比兄弟亲的事情,古今中外都不少见。旁人举荐二郎去青州辅助舜王世子,实则正中了他下怀。 他带着叔山梧离席后,二人于无人处省略了寒暄,只交代他:“去和舜王世子处好关系,还有——拉拢好郑远持。” 叔山梧自嘲般轻笑:“我是什么货色,捉生将出身,如何能与国公爷攀上关系?” 叔山寻望着儿子桀骜的眼睛,缓缓道:“鹤皋山中,你做得不是挺不错?叔山氏对四小姐的救命之恩,郑国公府不会忘记的。” 叔山梧抿紧嘴角,一时没有说话。纵然在亲生父亲面前,他亦是一身的戒备。 叔山寻突然换了语气:“阿梧,我看你今日与她一起回来,你是喜欢这个国公府的郑小姐么?” 他那时矢口否认:“怎么可能。” 叔山寻静静看了他一会,而后缓缓点头。 “你没有这个心思也好。夫人有心让阿柏去拉拢,那就由他们去做——” “你只管顾好舜王那里就好。” 叔山梧与叔山寻在没有掌灯的书房中沉默地对峙。 离家这么多年,如今的他已经比父亲高出了半个头,黑暗将父子二人笼罩,他们之间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有如实质。 叔山梧看不见父亲眼神中一瞬的失落,他看出儿子对自己不够坦诚。而叔山寻也听不出叔山梧语气中的讽意,嘲弄着父亲的处心积虑。 “但凭父王安排。” 虽多年不曾在父亲身边,他却再明白不过叔山寻的用意。他的父亲不会甘于当下的局面,他向来是运筹帷幄之中的天生将才,领兵打仗只是他的特长之一。 自己自边关烽燧回到关中,成为霁阳守备军的一员后,父亲身边的近卫便会不定时出现在他身边,将关内情势、朝中时局乃至世家情形暗中传递给他,他深知自己也是父亲处心积虑要回到关中的一枚棋子。 所以他才能在鹤皋山中,仅仅凭借郑来仪透露出的不起眼的讯息,判断出她的出身。 叔山梧明白权利地位的争夺,仅凭阳谋是不够的。却对父亲在众高官之中虚与委蛇,不惜借助姻亲手段拉拢门阀世家的手段有种深深的厌恶。 袁振为首的宦党如跗骨之蛆,借颜青沅之死大作文章,嚼死人骨血; 兵部的主官懦弱无能,在禁军和藩将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 还有通身高位者虚伪做派的郑国公,既结皇室,又结强藩,两边观望,期于不败; 更不用说他那个小舅子。 若不是李澹拥兵不进,霁阳便不会陷入绝境,师父就不会…… 叔山梧咬紧了牙,眸中闪过浓烈的恨意。 窗外有黑影一闪而过。叔山梧松开手中的东西,向后靠坐。 “进来。” 那人影从开着的窗扇翻身进屋,稳稳落在叔山梧的桌案前。是个束着马尾眉眼锋利,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 “主子。” “如何?” “那几个前来进贡良马的图罗使者没有从北边出境,在城中游荡了几日,途中还有同伴加入了他们,看身形,应当是带着功夫在身上的。” 叔山梧眸中锐色一闪。 “他们一路都十分谨慎,出城后没有向北离境,而是取道奉州向东去了,决云就没有再跟。” 叔山梧双手撑在案上,阖目不语。 决云的视线移到他的手臂,黑色的宽袖下,隐约可见一道道狭长的伤口,一直蔓延至手背,正微微渗着血。 他心一沉,转而看见叔山梧的右手边倒着一只青铜烛台,顶部的铁刺上沾着暗红色。 “主子,您又……” 决云咬了咬牙,转身去屋子的另一头翻找,回来时带了一只药箱:“我给您上药。” “不必。”叔山梧竖起手制止他。 这点身体上的疼痛,能够让他清醒些。或者说,干脆让他糊涂些,短暂地忘记那些噩梦。 决云拒绝听命,伸手抓住叔山梧那只受伤的手臂,一手捏着药瓶上药,一边气急败坏地喋喋着。 “青州气候湿咸,伤口不妥善处理手是会废掉的!您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叔山梧没有挣扎,他抬眼看着动作利索给他裹伤的属下,突然道:“你不该跟着我,随着阿柏留在玉京多好。” 伤已裹完,决云将手里的金创药瓶往案上一顿,眼角有些微红。 “主子是在嫌弃决云没用么!” 叔山梧望着一脸倔强的决云,嘴角浮起一丝苦笑,视线移到他衣袖蓦然变了脸色。 “你受伤了?” 决云晃了晃胳膊,一脸无所谓。 “小伤,不要紧的,已经处理过了。方才遇到个蒙面小贼,他似乎一直在跟踪我,被我发现还交了手——说起来也奇怪,这人的功夫路数很像是图罗人,但又和那几个使者不是一伙……” 叔山梧一手托住下巴,唇线抿紧了。 “他见打不过我就要溜,我佯装放他走,暗中跟在他后面——主子可知,他去了哪儿?” 叔山梧抬眼看向决云,眉头微蹙,似乎反感他这样吊口味的说话方式。 “——舜王世子的别院。” 决云压低声音,脸色严肃起来:“属下看得分明,那小贼从后门进的别院,出来迎他的就是郑四小姐的那个丫鬟,紫袖。”
第21章 马场边静静站着的一个人影 “姑娘可醒了,昨日睡得太晚了吧!看您在榻上翻来覆去好久……” 紫袖扶着郑来仪起身,递过一盏茶给她漱口,“朝食预备好了,世子爷要在前面接待使臣,不能陪您用了,说等结束了就陪您出去骑马。” 郑来仪起身坐到案前,任紫袖给自己梳妆,随口问道:“他这里还真是热闹,这回又是哪国使臣?” “这婢子倒没问,想来也是前来朝贡的……” 说话间前面有侍女来传话,说世子爷已经结束了接待,若姑娘要用朝食可以一道。 紫袖听后掩住嘴一笑,“这世子爷,还真是无时无刻想黏着小姐……” 郑来仪放下手中的步摇,掀眉看了她一眼。 “这里不像家中,说话行事都要倍加注意,别让人看了笑话去。” 郑来仪从来都是带着紫袖一起玩闹,没规矩的事情也大多纵容,很少这样面目严肃地教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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