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会……” 她语气中有自责,若不是自己呆笨,危险临头不知躲闪,也不会带累恩人情急之下徒手接白刃,被敌人划伤了手背。 “你也看到了,我这会有些不便,若是敌人再来,你一个人总得有些防身的办法。” 郑来仪的视线移向他裹缠好的手背,犹疑道:“我……一个人?” 叔山梧听出她声音里恐惧,压下了几分语气中的冷硬:“我有任务在身,等到天亮须得离开。这里隐蔽,应当不会被人找到,你先在此暂避等人过来,但也需提防山中可能有猛兽。” 猛兽?郑来仪又是一惊。 真不是有意吓她,但这身娇肉贵的小姐已经因为自己的话如同惊弓之鸟。 叔山梧心中叹一口气,用自认为已经足够柔和的语气道:“我再留几个火折子給你,你将火堆一直燃着,猛兽一般是不敢靠近的。但以防万一——” 他起身,果断将匕首递了过去,刀刃朝着自己,刀柄放到她手里,“——拿好。” 火光倒映在柳叶一般的刃锋,他手中的匕首如有生命一般,杀气腾腾。 郑来仪颤抖的手一松,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随之落地的还有两串断线珍珠般的眼泪。 她红着眼,感觉自己没用到了极点:“不、不,我不敢……” 最后叔山梧还是放弃了留她一人的打算,叹口气将匕首收回怀中,陪她在洞中待到天亮,等泰叔寻回方才离开。 她那时望着叔山梧纵马离去的背影,眼神中的留恋不舍连泰叔都察觉出了。 单纯无知的小白兔,为无情冷血的中山狼而迷惑。 想着前世在这洞中发生的一切,郑来仪的手指下意识抠进手边的木匣箱盖雕镂的花纹中,唇角的自嘲一闪而逝。 …… “姑娘一直抱着那匣子,是什么值钱物事?” 郑来仪抬眼看向篝火对面,少年狭长上挑的眼尾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不是,只是些账簿。” 她倒是没说谎。这一次随泰叔回蓁州清点老家生意,这红木匣子里装的都是自家庄子和铺面的账簿。 这些年北边战乱频仍,江南岭南一带偏安南境,百姓富足安乐,生意一直都未受过什么影响。上一世他们得知叛军攻进中州,许久都恍惚觉得战事如同天方夜谭。 叔山梧若有所思:“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他听出对方没有过度交谈的意愿,也不以为意:“姑娘胆识过人,实在谦虚了。” 郑来仪心中一凛,见他始终注视着自己,深黑的瞳孔中带着审视。 “女儿家远门都不曾出过几回,何谈什么胆识,郎君取笑……”少女神色一派淡然,手指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攥紧。 叔山梧同样靠壁坐着,姿势比她懒散许多,他左手握刀,将信手削下的木头扔进火堆,见郑来仪一动不动似在出神。 他咧了咧嘴,一扬手中的匕首:“姑娘似乎对我这把刀感兴趣?” 郑来仪视线缓缓移向火光中男人的脸。 他眉眼间的态度尚未经过太多浮沉,锋锐有余,城府尚且不足,试探之意明显得很。 她轻笑一声,一手捧着心,慢慢地道:“怎会?看到这些刀刀剑剑的,把人吓也吓死了。”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让叔山梧蓦地想起那回千里奔袭后,冰山脚下捧起一抔初春的碎叶河水,入口时唇舌触及尚未融化的冰片,凉意转瞬即逝。 他的手下意识摸到腰间的水囊,反应过来水早已喝完,又默默收了回去。 “姑娘是荷州人士?” 郑来仪摇头:“只是家中有长辈在荷州。所以郎君是真的准备去荷州求援么?” “本来是的。那里的守军最近……” 一想到霁阳被围,叔山梧眉宇间的轻松消失了。 若不是自己有伤在身,也不会放任郑泰去荷州搬救兵。可这主仆二人素昧平生,不能将所有希望押在他们身上。 他的视线回到郑来仪身上,眸光微动,突然起身。 郑来仪见叔山梧大步朝她走来,垂在身侧的左手还握着那把匕首,背贴山壁跟着缓缓起身。 “我再停留一个时辰就走。这匕首你拿着,防身用。”他沉声催促,“快,握紧。” 郑来仪垂眸,柳叶形的刃锋锐利无比,光她所知,已经有三条亡魂葬身其下。 其中就包括上一世的自己。 少女接受的速度超出叔山梧的预期,柔软的手稳稳握住镂刻龙纹的手柄:“多谢郎君。” 二人之间距离不足一步,他再次闻到她身上淡淡香气,下意识松了手,退后一步便要回原地坐下。 对面的人却又向前,将匕首伸了过来。 少女的声音微微发颤,惹人怜惜:“郎君教教我,怎么用?” 叔山梧嘴角微动,刚要触到郑来仪握着刀柄的手背,却在半空中顿住。 荑手纤纤,皓白修长的手骨与冷硬的匕首产生了一种矛盾而和谐的美感。 他收回手,转身看了一番,随地捡起一截短树枝来。 “匕首用于近身格斗,是性命相搏时最后一道防线。用起来其实没有什么技巧,唯有‘快’和‘狠’二字而已……” 他信手比划两下,分别作正反手的“插”和“捅”的动作,毫无杀伤力的树枝在他手中挥出残影,带起的劲风将篝火都扇得旺了些。 “——在对方出其不意时,一击制敌。你只记住,一旦匕首出鞘,若不能杀死对手,便是被对方杀死。” 他一旦拿起兵刃,就似变了一个人。锋芒毕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哪怕手上只是一支干枯的老树枝。 郑来仪手中的匕首越握越紧,幂篱后一双眼睛愈发幽深。 叔山梧停了下来,见少女僵楞着不动,料想这些对她而言还是过于难了,便道:“大概率你不会遇到生死相搏的境况,倘若真的遇到——” “倘若真的遇到,那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 少女接过他的话,声音虽低,却十分冷静。 叔山梧微微挑眉,“说得不错。” 而后将手中的树枝随手扔进火堆,一撩衣袍下摆,就地坐了下来。 算算时辰,再有两个时辰泰伯也该到荷州了。郑来仪也跟着在火堆边坐下:“霁阳城外大约有多少敌军?” “大约四万有余。” 她眉头紧蹙,低声喃喃:“兵力竟如此悬殊……” 叔山梧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已不简单。霁阳城内的兵力只有不足一万,双方对阵,优劣势实在过于明显了。 玉京贵为皇城,京西北却并无重兵屯驻,是因为在都城北边有槊方,东北边有范阳和定卢,西北还有陇西,这几个节度使管区配置重兵,足以将大祈自以为来自北方的最大威胁——图罗拦在关外,是以用不着在京畿内线再设置第二道屏障。 现在想来,一己掌控北境四大军镇之三的军阀段良麒会反,实是情理之中。 如今段良麒麾下五分之一的兵力都集结在霁阳城外,更别说还有剩余兵力在北部沿线掠阵,攻破霁阳便可直取玉京。荷州的增援必须及时赶到,否则胜负着实难料。 叔山梧收回思路,眉头微松,毫无避讳地打量着郑来仪。 死里逃生,如今约莫已是三更天,一夜未进食水,这小姐却依旧行止端庄,纵使衣裙下摆被树枝划破,一双短靴在泥泞山林中踩得有些脏污,幂篱却好好地遮盖住头脸,坐姿端正未显半分疲态,言语逻辑始终清醒自持。 他眼眸微眯,这姑娘绝非如她所暗示的,是什么普通的商户之女。 郑来仪是真的要撑不住了,上一辈子那样结束,重生后又立即陷入险境,她此时又困又累又饿,求生的本能促使她在这人面前又得时刻吊着精神,他不阖眼,自己也绝不想放松警惕。 可是真的好累啊,她早知道这男人是铁打的,陌生环境中绝不可能放松戒备,要等他松懈,难度甚过熬鹰。 第十七次眼皮打架又强行睁开后,她终于开口,语带关切地问叔山梧:“郎君要不要休息一会?受了伤是该养精蓄锐的呢,我可以替你守着……” 叔山梧笑了起来,直白地戳破她心思:“我还以为你真的不困。你休息会吧,我这有伤在身,纵使意图不轨,也是有心无力。”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醒着能对付敌人,你醒着是要对付我么?” 他冲着郑来仪歪了下头,嘴角有一抹调侃的笑意,却看不见轻纱后郑来仪僵硬的脸。 “也罢,刀在你手里,随你。” 叔山梧这话说完,上身向后倒,双手背在脑后,仰面躺了下来。 竟真是一副全然放松就地休息的姿态。 郑来仪看着他阖目静息,方才的玩笑如同蛊惑,不自觉颤抖着伸手,摸向身旁的匕首。
第6章 “郑姑娘保重,叔山梧告辞。” 四野阒然,郑来仪一时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闭着眼的人却突然开了口。 “此去荷州,连夜疾驰也要天明方能赶回,你那位家丁若一路顺利,晌午前便能与你会合。” 半晌,郑来仪低声回应:“但愿一切顺利。” 沉默了一会,她再开口,声音沉稳了许多。 “敌众我寡,此时一旦开战,霁阳城能坚持多久?” 躺着的人望向不远处滴着水的洞缘,声音如同灌了入夜的寒风。 “守有城之邑,不知以死人之力与客生力战,其城拔。1” 郑来仪心一沉。 叔山梧转头看向她:“姑娘不是说了么,当下,霁阳的众将士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以死人之力与客生力战。霁阳守备军竟已有如此觉悟? 郑来仪在幂篱后皱着眉,此刻她已经记不得当年霁阳守卫战是怎么胜的,但想来过程绝不简单。 长庚高悬,在树叶间忽明忽暗。 “郎君的伤似乎不再流血了,快快归队吧。”火堆边端坐的少女突然出声。 叔山梧一怔,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他视线被幂篱遮断,停在少女露出一角白皙小巧的下颌。 “你一人在这里不会怕?” “没什么可怕的。猛兽再厉害,不如人心可怖。” 叔山梧看着她,眼中现出琢磨的神色。 “去吧。战事紧急,郎君一去,奴家方能安心。我会让火好好燃着,猛兽也不敢过来。”对面的人语气坦率,倒像是反过来安慰他。 叔山梧将手中摆弄着的木棍一扔,扬了扬眉:“也罢。那便恕在下少陪。” 昂藏身形倏然站起,大步迈向洞口,又在走出去前突然转身,挑眉道:“郑姑娘保重,叔山梧告辞。” 郑来仪闻言面色大变,猛地抬头,见他唇角稍纵即逝的狡黠,没有等她回应,便消失在茂密的林木之中。 - 山野间寒凉的风拂过脸庞,天边泛起鱼肚白,稀薄的晨光照在一身黑衣的赶路人身上。 叔山梧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马匹,当即沿着道一路向东。 他御马的姿态很稳,不亚于那些号称在马背上生活的胡人,紧抿着唇神色专注,盯紧前方的同时,对四周环境时刻保持着警惕。 马蹄闼闼在空山中回响,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叔山梧紧绷的神色突然松动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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