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日夜间,宁恒一如往常,傍晚时来到了挽月楼处用饭。 和从前不同的是,从前他来这是来安抚萧姨娘,可萧氏如今失了儿子之后更懂眼色,居然体贴地为他寻来了一门家世清白的新妇。 偶尔有时,宁恒会忍不住在心下惋惜,要是萧氏出身和正妻程氏一般显赫,那该是个多么合格、可亲的妻子。 他已经看过了杨家女的画像,年方十六,容貌清丽,知书识礼,与他十分相配。 萧姨娘建议他给杨氏备礼,宁恒挑挑拣拣,从库房内挑出一对做工精良的金银臂钏,送了过去,至于这个臂钏原本是从何处得来的,他早忘了。 今日,萧姨娘说臂钏已替他送出,不日就可约定定亲事宜,将休弃程氏之事,提上议程。为了庆祝此事,萧姨娘特意着人备上了之前他没吃上的六月黄,亲手蒸了,还采下新鲜的莲子煮成甜汤,请他来品尝。 宁恒兴致勃勃地与萧姨娘在修筑加长后的水中露台处相对而坐,正待开席。 忽然外间匆匆跑进来一名仆役,说是夫人那边派了人过来,给他送来一样东西。 宁恒本就对宁夫人厌烦,此刻被她搅了兴致,不悦道:“何物?若不急,饭后再说。” 仆役将东西送上。 宁恒看清送来的东西,手中的筷子,“啪嗒”一下,滑落到了桌上。 宁夫人居然将送出去的那对金银臂钏,又给他们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萧姨娘的面上流露出片刻的愕然,因为掌柜的和她吱过声,金银臂钏已经交到了杨家人手里。 她忽然想起之前云棠出事的时候,那副莫名被换的画像,宁不羡在堂上望着她隐秘的笑容,还有挽月楼内消失的阿碧…… 她猛地抬头:“郎君,是……” 宁恒扬手甩了她一个巴掌。 她被扇断了话头。 原本鲜美的六月黄因为久久无人动筷,在夜风中发出凉掉之后冰冷腥臭的味道。 宁恒绷着脸,嘴唇有些微抖动:“贱婢!你知道停妻复娶是多大的罪过吗?” “我……” 萧姨娘明白过来,宁恒这是老毛病又犯了,打算把所有错处全推到她一人身上,去向夫人请求保存颜面了。 宁恒见她呆愣住,心中的不忿愈加强烈。 原本,他与夫人好好的,实在不行就再生一个,或者找个宁氏本家的子侄入赘。这个贱婢偏要提出与杨氏联姻。杨氏自然好,从前的天下望族之首,即便如今落魄了,也比一个西北军户家养出来的虎妇要高贵。 但千不该万不该,这贱婢不该在这件事上出纰漏。 宁恒原本抱了丝侥幸的心理,他想先不急着和宁夫人摊牌讲合离或者休弃的事情,毕竟万一休了妻,而杨氏又反悔,宁恒得罪西北老丈人,又没有望族的门楣撑着,得不偿失。所以他想先看看杨氏的反应,以及陛下对于这些关陇旧贵族的态度。 结果,休妻之事尚未实行,宁夫人已然知道了他与杨氏暗中勾结,眼下,停妻再娶一事一旦闹大,他一要被言官弹劾,二要结怨西北,三要被望族所不齿。 这个吏部尚书,就要当到头了。 宁恒怒从心起,一把掀翻了面前的小桌。 滚烫的湖藕汤照着萧姨娘的腹部径直浇下,汤水浸透了衣服,顺着衣摆一直滚落到了脚踝跟。 “都是你!”宁恒怒道,“本官本以为云棠死了你就应该悔过了!可你恬不知耻,使本官停妻复娶!如今事情败露,你自己去向夫人还有大都护请罪吧!要杀要剐,本官没能力,保不住你了!” 这是打算彻底弃了她了! 她想起来她初怀云棠时,羊水快要破了的时候。 那时她还是个给宁夫人铺床的通房婢子,夫人妒恨她,一盏热茶浇到她身上,茶水和破掉的羊水就一并顺着腿线流到裤跟。那么烫的茶水,她怀着孕,皮都烫掉了一层,身上的皮肤颤抖着,蒸腾出蕴白的热气。 可是郎君不在意。 萧姨娘忽然由衷地察觉到了一鼓愤怒。 他凭什么不在意? 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可是你宁家子?! 我受尽白眼,伏地做小,甚至没了儿子,我为的可是你?! 我儿云棠被夫人害死,你可曾真心有过一次为他鸣冤的想法?!! 可是你都不在意,你在意的只有你自己! 一旦我没了用,你就全然舍了我,不留半点情面! 如此夫妻……如此夫妻! 她以一种极致的,森冷的,蔑视的,宁恒数十年以来从未见过的眼神望着他,令他忽然有一瞬间脊背生了汗。 萧姨娘在他心中,一直是个长得有几分姿色,给他生了儿子的漂亮玩物。玩物会撒娇会使小性子,偶尔与夫人争吵几句无伤大雅的嘴。 她体贴又顺心,乖巧又美丽。 她的眼神永远是柔和妩媚的,带着让他男子欲望得到强烈满足的仰慕和讨好。 一个玩物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宁恒有些不安。 他一脚蹬开了萧姨娘。剧痛使她趴在了地上,背过身去,挡住了她的眼睛。 宁恒终于松了口气,他站起身来,淡淡地撂下了一句:“好自为之。” 萧姨娘在狼藉中坐了许久,直到“牛头”和“马面”来扶起她。 此时宁恒早已经走了。 他去找夫人讨饶了。 * 那一夜,据后来的仆役们说,宁恒久违的宿在了宁夫人处。 宁夫人院中并无半点争吵。宽宏大量、大家族出生的夫人在这一刻选择了息事宁人,咽下去这口气,守住了她郎君的荣耀。 萧姨娘在挽月楼的露台上躺了一夜,她在最贴近地底的地方,听着她儿子从地下传来的心跳声。 次日清晨,雄鸡刚发出第一声鸣叫,天将欲破晓之时,京兆府门前闷重的登闻鼓声砸醒了沉睡在夜梦中的一百零八坊。 建路鼓于门外,闻鼓声,则速逆御仆与御庶子。主司不即受者,罪加一等。 京兆府尹莫善行端坐堂上,睡眼惺忪地望着下方跪在地上的妇人:“堂下妇人,清晨击鼓鸣冤,你有何冤屈?” 萧姨娘朝着他磕了一个头,随即平静地抬起脸来:“民妇萧芸,状告当朝吏部尚书,目无法纪,停妻更娶。” 莫善行的瞌睡,一下子就,醒透了。 第二十二章 京兆鼓鸣 宁恒从夫人的被窝中被人拍醒的时候,都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仆役们焦急的字句零星地涌入他当前还不怎么灵便的耳朵里,什么“击鼓鸣冤”,什么“萧姨娘”,什么“请您去京兆府”…… 他在说什么?梦话吗? 萧氏那女人现今不是应该收拾收拾准备被一纸休书遣返回家,或者五花大绑了送去西北老丈人跟前谢罪吗? 近旁伸过来一双手,宁夫人捧着他的朝服,“哗啦”一下抖落开。三品紫服金玉带,寒门出身的子弟穷极一生都难以企及的位置。 宁夫人温柔地替他穿戴整理着朝服:“今日赶巧休沐,不必出公务,郎君且放宽心,京兆府的大堂去去就好,料想不是什么大事。” 宁恒像是终于自梦中被揪回神了,他神情错愕地望着眼前温柔贤淑的宁夫人:“青漪,你……” 宁夫人听到他久违地又喊起自己的闺名,微微一笑,凑到了他耳边:“青漪已经对郎君仁至义尽啦,你如此对我,我却仍旧什么都没有往外说。” 哦对,才怪。 * 莫善行蹙眉望着堂下跪着的萧姨娘:“萧氏,民告官,妻告夫,皆是大逆不道,何况你只是一介妾室。若为诬告,本官即便是判你流放千里,也是轻的,你真的想好了吗?” 萧姨娘点头,她坚定道:“大人,民妇手中,有那宁尚书停妻再娶的证据。” “呈上来。” 小吏们将萧姨娘口中的证据,呈到了莫善行手边。 一个刻着宁家徽记的锦盒,一封书信。 “这是?” “锦盒乃宁家送与新妇的定礼,那封书信,是宁恒亲笔所写,上面有提到想与杨氏结亲的意愿。” 莫善行验了笔迹:“你可有人证?” “有,宁尚书想要停妻再娶的对象,杨家姑娘可以证明我的话。” 小吏压低声音问:“大人,宁大人还没到呢?杨氏现在宣还是不宣?” “宣。”莫善行揉了揉太阳穴。 他的头开始痛了。 他没想到,这种“大案”,还真能砸到他头上。 早年间,他的前任府尹,也就是崔录事的父亲,也办过这么一件类似的“大案”。 还是太子的当朝陛下游访民间之时,看上了县中一位如花似玉的平民姑娘。姑娘早已许人为妻,然而县令却一眼看破了太子的心有所念,大着胆子将姑娘掳了,直接送入了中宫。 姑娘的丈夫不忍此辱,径直敲了京兆府的登闻鼓,时任京兆尹的崔子恒没有莫善行的好脾气和细思量,提着冤报就进了宫。 等到诘问落到头上,太子一脸茫然的时候,众人才知道,这是东宫侍从和县令私下的勾结,太子本人都还不知情。此刻京兆尹拿着诉状找上门来,太子才知道闯了祸,只得乖乖放人,还被当时的陛下好一通训斥。 当然了,崔子恒当时英雄是逞得挺开心的,事后太子一登基,不还是把这陈年旧辱给他报了?你看他儿子,现在还就只是一个九品小吏呢。 莫善行其实倒是不怕办理这间案子,他怕就怕宁恒盛宠正隆,随便苛责完罚完,到时候官复原职,倒霉的还就是他这个小喽啰。 他拿徒刑恐吓萧姨娘,也是希望她能知难而退,早点撤诉算了。 然而这女人啊,发起疯来是真的可怕。自己发疯也就算了,居然把别人家的世家小姐也喊来一起发疯。 他正感慨,外间传报,宁恒宁大人来了。 莫善行坐直了身子,心道我的祖宗他可终于到了。 “快请!快请!” 宁恒一身三品紫服,仪态端正地大步跨了进来。 除开在家中阴晴不定、息事宁人的模样,他在外人跟前,还是很有朝中大员的气派的。 宁恒袖手立于堂上,当然不用跪,莫善行就自己走下堂来迎他了:“尚书大人怎么还亲自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宁恒冷冷地扫了一眼垂头跪在地下的萧姨娘:“本官听说有人砸登闻鼓状告本官,故来亲自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莫善行见他愠怒,陪着笑脸在下头和稀泥:“都是家事罢了,想来是其中有什么误会,若是没什么大事,早早结案,大人好方便回去休息。” 说完,他又转头向萧姨娘:“萧氏,你仔细想清楚,这可是朝中的吏部尚书,若是你没什么大冤楚,早早撤诉,本官念在你初犯,可以免了你的流放之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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