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先前嘉宁帝和苏皇后在见到他面容时的评价,从前, 他虽然有几分在意,但更多的时候,是认为苏皇后和他关系向来不睦,所以故意夸大以刺激他。 现在看来,苏皇后所言,哪有半分虚假?他这样的脸,走在街上,恐怕都会吓坏路人吧。 霍宁珩自嘲地笑了笑,只是这笑意没有丝毫温度,尽是冷意。 云裳捧着他脸的时候,在想些什么?他知道云裳一向温柔又善良,从来不忍在言语上打击到他,总是不吝用世间最好的词句来赞美他,安抚他。 可是,云裳不介意,难道他就能坦然接受吗? 失明的时候,处在黑暗当中的他,最大的期望,就是能有朝一日看到他心上的姑娘的面容,将她的眉眼都刻入他的心尖。 与此同时,他还一直有个隐秘的渴望,便是渴望与她相配,渴望他们能得到世人的认可。 霍宁珩对自己的才学能力从来都不露怯,遭难之后,他最为自卑的,便是身上的残缺,但在视力好转之后,他忍不住乐观地想到,或许,他的脸也没有预想的那般难看呢,或许……他可以努力治疗,至少恢复到从前的八分相貌呢——虽然,这仍不够,但,至少不至于沦落为她身边可笑的小丑。 但今日过后,当他直面自己的真实情况以后,他知道,从前那些所谓的希冀,不过是白日之梦,一吹便散,而他的脸,恐怕这一生都是如此模样了。 多么残忍啊,霍宁珩笑着笑着,又流出了泪水,滴落在他的胸襟,衣摆处,染湿了一大片,少年不知愁滋味,从前的他,如何这般怆然狼狈过,他是天子骄子,是帝国之光,是无暇如玉的太子殿下,唯独不是如今这个卑微失意的他。 而如今,霍宁珩最介意,最在怀的,不是旁人对他的评价,不是他自己心理上与从前对比的落差感,而是他在云裳面前的自惭形秽。 她的手,是柔嫩白净的,该用最洁净的露水呵护,再用最上好的丝绸擦拭,而不是捧着他这张,令人恶心厌弃的脸,满目怜惜。 霍宁珩只要一想到这个场景,都要疯了,仿佛是上天要将他本就少得可怜的自尊,偏偏要在他在意的姑娘面前一片片撕碎 一般,他只觉得头颅里仿佛有一万根铁棍在来回搅动,疼痛欲裂。 他捂着头,嘴唇不住地颤抖着,没有意义地来回翕动着,他只想摆脱这该死的境况,可是,如今的他,连自尽的资格都没有。 只因为,他答应过她,决不寻死。 他的命,早已不属于他自己,没有她的准许,他绝不敢胆大妄为。 可是他的自尊,怎么能允许他以如今这副鄙陋的模样,陪伴在她的身边,他不配呀! 霍宁珩快要崩溃了,某处脆弱的神经,像是忽然被挑动了一番,他猛地站起身,疯癫般地将镜子踹倒在地,镜子无助地倒下,发出刺耳的破碎声,他双目发红,站在原地,看着地上四散的碎片,用左手死死握住右手,才压制住了自己想拾起碎片自残的冲动。 他此时想转移注意力,哪怕是将自己从眼前的情境中带离一分一刻都好,于是他快步来到了一旁的案台边,抓起其上摆着的茶壶,径直将茶水往自己口中灌,沁凉的茶水直灌而入,他也没有心思顾此时会不会呛到。 直到整壶茶水尽数入腹,才让他强行冷静一刻,但目光触及到不远处的镜子碎片,方才的记忆又立刻涌现,一股恶心之意径直从胃部直涌而上,霍宁珩止不住地干呕起来,方才咽下的茶水,在此时成了搅动他肠胃的利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勉强平复一些,只是额上身上,早已是汗涔涔一片,他捂着自己的前额,大口大口地喘气,有一种濒死般的错觉。 不远处的屏风后,出现了亮光,与此一同传来的,还有轻轻的脚步声,霍宁珩清楚地听见,冯闻惶恐中带着试探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殿下,殿下——您怎么了?奴才突然听到了一阵动静,您……没事吧?” 最后一句话,冯闻问得很没有底气。 霍宁珩不想让冯闻现在进来,看见眼前的一幕,于是他及时出声叫住了他:“无事,不用进来。” 冯闻止住了上前的脚步,却也没有立即离去,霍宁珩沉默地瘫坐在地,手掌撑着膝盖,目光下垂,亦没有再说话。 月华落在他垂在地面的宽大衣袖之上,投射出惨淡的银白光芒,霍宁珩轻扯唇角,声音不大不小:“冯闻,你去吩咐人,收拾好朔华行宫,不日孤将会前往此处,小住一阵。” 冯闻站在屏风之后,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他家殿下的模糊身影,他心里忧虑得不得了,但又不敢违抗命令进去,此时听到这个十分意外的指令,怔了一瞬,下意识问:“殿下前往朔华行宫,可要通知云小姐?” 说这句话时,冯闻没想太多,几乎是脱口而出,只因为近日殿下和云小姐越发亲近的关系,以及冯闻寄托在云裳身上的托付与期望——期望她能给殿下带来更多生气与活力。 因此,说话的一瞬,他并没有太过的顾虑,无论如何,在殿下这里,云小姐总是特殊的,向来遵循的常理,在云小姐那里,也不是不可能打破。 直到冯闻发现他的声音,回荡在空荡的大殿当中,甚至弹出了回音,却唯独没有得到霍宁珩的回应的时候,他才察觉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殿下……”他踟蹰着开口。 “不许告诉她。”霍宁珩突然出声,在良久的沉默后,这道声音显得有些突兀,似乎他也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严厉,又放缓了语气,改口道:“不用告诉她。” “是我自己有些事,不用为此惊动了她的清净,也许……过一阵子,我就回来了。”霍宁珩的声音极淡,仿佛他也觉得这话说的颇没有底气,语罢后就抿住了唇。 一阵子,是多久,他也不知道,总归,他现在没有勇气去见她,以这副可悲可鄙的丑陋样子,这会让他觉得,但凡如今与她待在一起多一分,都是对她莫大的玷污。 冯闻也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干巴巴地回道:“是,殿下。但……您若是离京了,云小姐迟早会知道的,不是么?您如果不告而别的话,她会不会担心?” 是啊,她如果担心怎么办,霍宁珩笑自己的怯弱,如今连直面她的勇气都没有,但他是真的……他宁可担上怯弱的名头,承认自己是个软弱之人,也不敢—— 他如今只敢打断冯闻:“别说了,就这样吧,孤……现在有些累,你说的这些,孤回头再考虑。”他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双眸掩映在碎发的阴影中,低低地叹息:“你先下去吧,冯闻,今夜……劳烦你了。” 待耳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身侧再度归于一片寂静,只有皎洁的月华亘古不变地照入室内的时候,霍宁珩才有些僵硬地抬起头,发怔般地看着远处窗外银白色的清冷月景。 云裳…… 他重重地闭上了眼。 ----- 云裳得知霍宁珩离京已经是三日之后的事了,只因这几日,云霆带着她和崔以庭,去离京城不远的澧泉县踏青去了。 澧泉县风景优美,美食甚多,云霆手下的人接待安排得十分周到细致,云裳畅快地玩了几日,颇有种乐不思蜀之感。 直到某日午膳间,云裳尝到了当地有名的一种冰糕,大加称赞,并在席间表示:“这道甜食味道甚好,就是不知道易不易于保存,等回去的时候,我给殿下也带上一份。” 她只是随口一说,但话音未落,云霆就对她投来了目光,崔以庭见此,也一同转来了视线。 “怎么了?”云裳眨了眨眼睛,看向云霆,“爹爹,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云霆闻言,冷哼一声:“出门游玩都时刻想着那小子,也不知道他上辈子是积了多少德。不过,你的这个想法可以趁早打消了,因为那姓霍的小子,现在根本就不在京中。” 云裳愣了愣:“不在京中?我怎么不知道。” 云霆笑了起来:“哦,我当你会知道,怎么,他居然没有告诉你?看来也是个心不诚的。” 云裳自动忽略了爹爹对霍宁珩无时无刻的打压,陷入了思绪:按理说,霍宁珩那样依恋她,决不可能故意瞒着她,自己出京了,那么,是什么事,导致出现了这样的变故呢? 云裳懒得事后自己再去查,干脆就直接当面问云霆:“殿下去哪里了,几时去的,去做什么?” 云霆皱了皱眉,本想再嘴一句霍宁珩,但看到女儿投过来的目光,还是不可避免地屈服了:“应该都有几天了吧,是离京城三百里的章丘,至于做什么去了,我哪知道,神神秘秘的。” 章丘……经云霆这么一提,云裳忽然想起来,在原著中,章丘这个地方也出现过。 大夏皇室在章丘建有一座行宫,名为朔华,霍宁珩在其中也有自己的宫殿,作为皇室一同度假时他的居所。 他此次前往章丘,应该就是去往朔华行宫。 而云裳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很是深刻,因为在原著中,霍宁珩最终就是在此处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一生,那时候,大多数人早已遗忘了这个曾经风华无限的前太子,他的棺椁从行宫驶出,出葬那日,天下都在庆祝新帝登基,人们共襄盛世,偶尔有几个知道霍宁珩死讯的人,也只是在心中道一声死的不是时候,偏撞上了新帝大喜的日子。 至于他死前经历了哪些痛苦,哪些挣扎,没人知道,也无人关心,不过是一个失势的前太子罢了,神智怕是也早已疯了,连新帝都懒得多看他一眼,死了又如何,和路边的阿猫阿狗没两样。 朔华行宫……云裳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地名。自她插手以来,已经有许多事情,都走上了与原著不同的轨迹,譬如霍宁珩并没有原著中伤得那样重,至少,他还不至于常年缠绵病榻,也能独 立行走,正常视物。 按照常理来说,他自然也不会像原著那般,在生命的最后两年,被驱逐至荒远之地,名为休养,实为圈禁,过早地走完自己的一生。 但云裳还是将朔华行宫这个地方放在了心上,只因它与霍宁珩之间的联系,令她不得不在意。 思及此处,她有了主意,抬头对云霆道:“爹爹,我即日就启程去章丘,不能继续陪你们了,你们按照原来的安排接着好好游玩,莫要因我失了兴。” 云霆眉头都折成了一条缝,他眯了眯眼:“怎么?不想陪爹爹,一心记挂着那小子去了?去也就罢了,还如此急匆匆的,一刻也不多等。”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5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