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也来劝, “你呀就别推拒了,那夏氏我见过,品格端正,不辱没了你,也配做你孩子的母亲,且人家话说得明白,只要个孩子,给四房留个后,事成绝不与你纠缠,这样的品性可不就是衬了你了?” “她实在可怜,生得文弱,家里没个男人照应,娘家无人,谁都能欺她,你就当行好吧,她那嫂子防她防贼似的,你这一出面,程家上下哪个还敢不敬她?整个族里无人说闲话,也不会起任何风波,你是族长,责无旁贷。” 他母亲也有私心,大约是看他鳏孤,盼着他与夏氏做一对夫妻,等老了做个伴也不是不成。 程明昱的话让程亦安松了一口气。 他们是自愿的,至少也显得她出身没有那么龌龊不堪。 程明昱当然知道孩子心里有负担,生怕她自卑自弃,忙道, “安安,爹爹和你娘都是很盼着你的,你可千万不要将程明祐的话放在心上,你是最好的姑娘,你回来,有嫡亲的祖母,有哥哥嫂嫂,有两个亲姐姐,大家都很爱护你。” 这就是程明昱最大的顾虑,当年每每动念要将她认回来,就是怕孩子受不住流言蜚语出事,毕竟夏芙就是这么死的,他实在接受不了程亦安离开他。 是以暗暗守护,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一回,程亦安明显看到他酸红的眼眶,小心翼翼的模样。 她忙一笑,“您别多虑,我没有您想象中那么顶不住事,我还好,我就是心疼我娘。” 换做前世的她,面儿薄,还真不知会如何,如今不一样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我最后问您,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程明祐活着的消息传回来,她承受不住便跳崖了。” 这话一落,程明昱神情明显不一样了。 就像一个人被戳了软肋,收了所有锋芒和锐气,入定似的没有声息。 程亦安不敢催他,只能静静等着。 好半晌,程明昱方缓缓开口, “你娘死在程明祐回京之前,她死时并不知道他活着。” 也就是说,她不是因程明祐回京无法自处而自尽的。 “我祖母再起念头时,您知道吗?” 程明昱闻言那清隽的面孔忽然变得十分阴戾以及陌生,自嘲道, “知道。” 对着女儿,他很坦白道, “并且我答应了。” 程亦安手一颤,整个人怔住了。 这几个字分量何如,意味着什么,程亦安并非不明白。 她看着程明昱,这个挺拔伟岸如高山般令人仰止甚至不敢亵渎的男人。 就这么干脆直白地告诉她,面对二次兼祧,他答应了。 程亦安确实很出乎意料。 程明昱痛苦地看着她, “安安,你很失望吧,你爹爹也不过如此。” 他是程氏家族的掌门人,世家之冠冕,天底下多少文人志士视他为楷模,他是世人口中品格最清正的君子,素来将规矩刻在骨子里。 而他也不过如此,不过一个寻常男人,最终却也逃不出欲望地驱使。 “如若我不答应,兴许你娘就不会死。安安.....”程明昱双目深幽如永远探不到底的寒潭,永远填平不了的深渊, “你娘的死,为父负不可推卸之责任,你要恨,就恨我。” 他终究没有逃离克妻的魔咒。 程亦安能感受到程明昱在为自己的痛苦寻找一个出口,好似有人恨他,他身 上的罪孽便轻一些。 那一段岁月,又岂是“相处三月便怀了孕”,简简单单几个字可以轻易盖过的。 说的都挺好,从今往后不再往来,可他们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 她忽然有些明白,她娘因何而死了.... 程亦安很心疼他们。 “那我娘真的尸骨无存吗?” 程明昱微微垂了垂眸,脸色渐而发木,“是,我当时人在肃州,闻讯立即快马加鞭赶回香山寺,遣了两千人去寻,茫茫深林,寻了五日五夜,方圆三十里都翻过,只寻到一片衣角。” 程亦安最担心母亲葬身兽腹,那得多痛啊, “可有寻到野兽?” 程明昱沉默摇头。 程亦安闭上眼,泪水缓缓而淌。 她很想抱一丝侥幸,可一想到十七年过去,依然杳无音信,就不敢奢望了。 所有始末大抵都明白了。 程亦安吸了吸鼻子,抬袖拭去眼泪,问他,“那一抹衣角还在吗?” 程明昱怔愣一瞬,慢腾腾起身,越过桌案来到博古架后一排架子,寻到其中一个暗格,内墙内送出一个小抽屉,他从里面取出一个锦盒,交给程亦安。 程亦安看着他,接了过来,程明昱坐在她对面,沉默着没有说话。 程亦安迫不及待将锦盒打开,里面躺着一片衣角,上绣着几朵细碎的黄桂,看得出针脚极好,会是她娘亲手所绣吗? 那片衣角边缘有撕裂的痕迹,覆满灰尘,看得出来当初拿回来就不曾清洗,该是一直搁在里头没有动过,程亦安看了一会儿正待合上,目光忽然落在锦盒边框,这是一种黄花梨木制的锦盒,很有一些年份了,纹路斑驳且明显有一层厚厚的包浆。 程亦安回眸去瞧程明昱,程明昱双手搭在膝盖,不知在想什么,脸色很是淡漠。 程亦安将锦盒重新锁上,抱着盒子柔声问他, “我母亲的遗物,可以交还给我吗?” 放在他这好像不大合适。 程明昱修长的手指明显一颤,避开她的视线,迟疑地扯了扯唇角,“好啊...” 很轻的语气。 程亦安深深看了他一眼,抱着锦盒起身朝他施礼, “那我告退了。” 程亦安往外走。 程明昱沉默地坐着,一动未动。 也不知坐了多久,大约是起夜风了,寒风从窗户缝里灌进来,掠起他单薄的衣角,程明昱受不住这一股寒凉,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这一下惊动守夜的随侍,立即进来侍奉他, “哎呀,老爷,您怎么穿得这样少,来,老奴扶你进内室,范太医的药您得按时吃呀....” 程明昱没有理会老仆唠唠叨叨,推开他的手,独自踱进内室。 程亦安不得不佩服陆栩生的本事。 她去的这会儿功夫,和离书到手,不仅如此,连官府那边的文书手续也办好了。 “这么晚了,衙门还能帮你办?” 程亦安上车时问他,陆栩生正在替她斟茶,男人稳稳重重坐在那儿没有搭话,倒是赶车的裘青笑道,“少奶奶,您也不看咱们爷是谁?” 程家所在的黄华坊隶属大兴县,所有户籍婚姻簿册均收在大兴县衙的户房,陆栩生的人只需拿着他的名剌过去,当值的官员立即给他就办妥了。 她娘终于干干净净脱离了程家。 程亦安顾不上喝茶,小心翼翼寻来帕子将那牌位给擦拭干净,吩咐裘青道, “去崇南坊咱新买的宅子里。” 前段时日程亦安相中一个宅院,二话不说就买下了。 裘青如今分派给程亦安使唤,就不会过问陆栩生的意思,程亦安吩咐他去哪,马车便往哪儿赶。 陆栩生还是没忍住问,“干脆带回家算了,等我在隔壁盘个院落给岳母?”城南极远,担心程亦安两边跑累得慌。 程亦安可不想让陆家人说道,她那个婆婆是什么好相处的人物吗,她现在在陆家没掌中馈说白了还没什么地位,“不必,我娘爱清净,就在别苑吧,我隔三差五过去祭拜她,就当散散心也挺好。” 陆栩生不再多言。 方才程亦彦陪他在北府偏厅用了膳,猜到程亦安没功夫用膳,给她准备了一个食盒。 于是他把牌位接过去,又将食盒拎到她跟前,“身子是本钱,先垫垫肚子。” 程亦安很听劝,用湿帕子净了手,便将食盒打开,各式各样的香气扑鼻而来,食盒共有三层,一样一样拾掇下来摆在马车小案,竟然有八样小菜,两盅汤。 天麻乳鸽汤一盅,排骨山药汤一盅,一碗佛跳墙,一碟小甑糕,冰糖燕窝粥,青虾卷,川炒鸡一小碟,一小碟茄羹,火腿炖肘子等,每一样分量均不多却极其精致奢华,譬如这鸡肉挑得是骨头不多油腻不多的腰窝肉,肉鲜味美,譬如这道火腿炖肘子,那肘子皮被炸得外焦里嫩,雪肉入嘴即化,丝毫不觉油腻,切了些鸡丁玉米豌豆萝卜丁,淋油炸上一小会儿放些香菜葱蒜浇上去,香喷喷的直叫人掉口水,更难得的是挑两根细嫩的绿菜花缠绕周身,碗旁处用两支烤熟的虾和两片火腿铺上,便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极品了。 仅仅一个小食盒让程亦安感受到了长房的富贵。 程亦安饿坏了,立即拾起筷箸用膳。 刚要入嘴,忽然听见对面的陆栩生啧了一声。 “怎么了?” 陆栩生神色复杂盯着这一案菜,“程亦彦真是不怕得罪我啊,方才他亲自作陪,吃的膳食可比不上你这一食盒的规格,如此厚此薄彼实在有失豪门风范。” 程亦安笑,“定是你上回出言不逊,二哥哥怀恨在心呢。” 陆栩生没说话,程亦彦的把戏他能没看明白么,可劲儿宠妹妹,盼着妹妹早些认祖归宗,陆家已经够富贵,比起程家还真是差得远,媳妇儿如今又是程家长房的幺女,以程明昱那德性,指不定要怎么宠,届时他这个女婿便被比下去了。 程明昱家财万贯有的是银子往程亦安身上使,他就不一样了,那点家财在程明昱跟前显得寒碜。 不成,得早些将国公府爵位拿回来才成。 程亦安用膳,马车便驶得极其平稳,自然不够快,到城南别苑已是戌时中,城南这一带巷道不比北城,没那么平整,年久失修,天可怜见偏又下起雨,地面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以至马车半路抛锚,程亦安抱着牌位立在一处屋檐子下避雨。 如兰和如惠一人撑伞,一人给她紧着披风护在她左右。 而陆栩生呢,一面吩咐人去附近车马行租车,一面着人回府驾马车来以备万一,再遣人去别苑瞧瞧,能否使一辆车来接,男人跟着侍卫一道将马车从坑里拖出来,弯腰垂眸正在查看车辘。 程亦安心里愧疚极了,大抵是觉得跟陆栩生还没那么熟,总觉得自己拖累了他。 不一会陆栩生用雨水净了手回到屋檐下,褐色的蔽膝已湿了一大半,肩头覆满雨珠,回来见她小脸垮起还露出笑, “别急嘛,一会儿就好了。” 还安慰她。 程亦安眼眶就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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