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程家规矩大,听闻姑娘们教养严格,个个是才女,这么说,你该读了不少书?” 程家世代公卿,说府上的女孩儿没读书,那是丢脸。 换做过去程亦安就如实答了,如今不同,她明白老太太的底细。 老太太嫁给老太爷时,陆家还没这么富贵,老太太只识得几个字,而相较之下,琅琊王氏出身的二夫人诗书琴画样样精通,一来陆家,将所有人给比下去,二老爷陆昶把她看得跟眼珠子似得,逢人就夸自己娶了个好媳妇,老太太心里很不喜欢王氏。 虽然老太太和大夫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但程亦安一个准备和离的人,自然没必要出风头。 “回祖母的话,孙媳跟着府上的姐姐妹妹认几个字罢了。” 老太太很满意,夸她道, “笨有笨的好处。” 托老太太和陆栩生的福,程亦安得了个“笨弱”的名声。 很好,什么宅邸纷争该是跟她无缘了。 这一夜陆栩生喝了酒,歇在前院,一宿无话,翌日清早夫妇二人拜别长辈入宫谢恩,陆栩生十分受皇帝信重,帝后自然是很给面子,一同在坤宁宫等候二人觐见。 陆栩生是皇帝心腹爱将,陆昶过世后,皇帝拿陆栩生当半个儿子,若非膝下没有公主,皇帝就要陆栩生尚主了,如此一来,皇帝看程亦安,大有公公相儿媳妇的感觉。 陆栩生文武双全,又是世家出身,自小养尊处优,很好地将文人的隽永与武将的威武融合在一块,一身灼光烈烈,英气逼人,而程亦安仙容玉姿立在他身侧,愣是不输半点。 皇帝对这门婚事的不满去了一些。 陆栩生除服后,被授予二品都督佥事,这个官职管着天底下所有卫所的军律,非功勋卓著者不授,皇帝虽许了陆栩生新婚休沐,可都督府的事儿不少,陆栩生几日不在,便出了些事故,皇帝命陆栩生前去料理。 陆栩生在都督府忙了大半日,下午申时回府。 却见程亦安坐在案后对着一匣子首饰发愁。 “你这是做什么?” 那紫檀描金匣子里搁着三个赤金手镯,两个镶宝石项圈,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戒环手串一类。 程亦安先道了一声二爷回来了,随后解释道, “没什么,就是打算将这些首饰当了。” 陆栩生眉头一皱, “你缺银子?” 程亦安低头拨弄算珠,大致预算这些金银首饰能当多少钱,再合计压箱底的三千嫁妆银子,够她在崇南坊附近买一座大宅子。 “嗯,我打算凑钱买个宅子。”她头也没抬道, 陆栩生一听脸色垮了下来。 秋阳斜斜从窗棂投进来一束光,温煦的光芒歇在程亦安的眉梢,少女肌肤如雪,脖颈修长,葱玉般的手指捏着一支狼毫,懒洋洋记着账,满脸对未来生活的盘算和憧憬。 陆栩生喉结微滚,俊脸绷了又绷最后坐下来,伸手按住程亦安的账簿,开口道, “程亦安,我们谈谈。” 程亦安抬眸,见他神色无比凝重,这才丢下手头活计,将丫鬟们使出去,静静看着他, “你说。” 陆栩生也不是迟疑的性子,开门见山道, “今个儿陛下的意思你也瞧见了,咱们想和离几乎不可能,你看,要不咱们凑合着过?” 程亦安眨眨眼,将笔头一扔,浑不在意道, “这有什么的,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半年后,你就回禀陛下,只道我身子不好不能孕育子嗣,且我这人善妒,不许你纳妾,弄得府上鸡飞狗跳,你堂堂都督府二品都督佥事,威震四海的少将军,岂能无后?陛下本就对我不满,他又格外看重你,必定乐意准我二人和离,再帮你另聘新妇。” 听听,这辞藻将前世他后来的遭遇描绘的一样一样的。 那王家表妹可不就是如此么。 陆栩生胸臆如堵,修长的胳膊搭在她案前,面朝她,明显是前倾的坐姿, “亦安,你实话告诉我,你心里可还有没有范玉林?” 程亦安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如实道,“范玉林后来背叛了我。” 陆栩生明显一愣,按捺住心里慢慢滋生出来的喜悦,很意外道,“这样吗?那他该死,既然你没有改嫁他的打算,何不留下来跟我过日子?” “ 我为什么要跟你过日子?你们陆家待我很好么?”程亦安面无表情看着他,眼神也冰凌凌的。 这话可就有些戳心窝子。 陆栩生百口莫辩。 前世他母亲为了撮合他和表妹,可没少排揎程亦安,而他呢,也没护好她。 他抚了抚额,俊脸微微有些发僵,到了这一步,放弃是不可能的。 难不成让他求她? 成,他求。 陆大将军放下脸面,耐着性子周全, “你想,你一个孤儿弱女,父亲不待见你,你无处可去,你若与我和离,程家也定跟你生嫌隙,再寻旁人,也不一定像我这般知根知底,与其改嫁新人磕磕碰碰过日子,还不如将就我,至少我们陆家什么情形,你了熟于心不是?” 陆栩生发誓,两辈子加起来不曾这般低三下四。 但这话说服不了程亦安。 明媚的少女眼波清转,笑了笑道, “我可以不嫁人。” “那就更不成了。” 陆栩生直起腰身仿佛更有底气, “你一妙龄少女,在外头被人觊觎又当如何?我陆栩生旁的本事没有,一身武艺,绝对护你安虞。且以我如今的身份地位,你在京城可以横着走。” 这话一落,对面的女人忽然间笑眼眯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 陆栩生被她看得不自在。 “怎么了?” 斜阳铺在他身后,将他身影衬得十分高大,流畅的线条从宽肩滑至瘦劲的腰身,收入腰封下,每一处肌肉都散发着遒劲的力量,不愧是常年习武的悍将,光往她面前一坐,便有一股迫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是个很能给人安全感的男人。 程亦安笑道,“我忽然有个主意。” 陆栩生见她杏眼堆满了狡黠,有些不妙的预感,“什么主意?” “实话告诉你,你们陆家水深,府内被大老爷把持,偏你又是世子,两房迟早斗得你死我活,我何苦趟这浑水,我上辈子过得太累,这辈子只想安稳度日。” 旋即语调一转,一本正经道,“不过你方才所说也不无道理,不如这样,你我先和离,回头你给我做外室如何?” 陆栩生给气笑了,咬牙,“你做梦。” 程亦安摊摊手,表示没得谈。 挪挪身子坐好重新算账。 陆栩生揉了揉眉棱,拿她没辙。 夕阳已经落下去了,晚风沁凉,院子里安静如斯,隐隐听见后罩房的婆子问李嬷嬷是否该传膳,丫鬟兴致勃勃采了一篮子桂花说要给程亦安做桂花糕。 炊烟绕鼻。 后来无数个枕戈待旦的午夜,他向往的就是这么一抹安静的烟火气。 到了用膳的时辰,李嬷嬷催了几次。 陆栩生没动,一双锐利的眼直勾勾锁住程亦安,仿佛她是他的猎物。 程亦安账目算得差不多了,心情也很愉悦,笑着往他撩来一眼, “我再想想吧。”很认真的语气。 陆栩生松了一口气。
第8章 想上榻? 既然答应再斟酌,那就不能当首饰。 “首饰收起来,” 让女人当首饰是男人的无能。 陆栩生问她,“你还缺多少银子?” 程亦安想了想答,“我想在崇南坊买一栋大院子,将来种些花儿草儿什么的,弄些漂亮景致,手里有三千两压箱银子,打算再凑五百两.” 她猜到陆栩生的意思,连忙又道,“这些首饰成色不大好,不是当了也该融了,我新婚打了不少新首饰,这些旧的用不着了。” 陆栩生还是不答应,坚持道,“都留着吧,缺的我给你补。” 饭菜热了一轮,李嬷嬷再度进来催,夫妇二人去西厢房用了膳,陆栩生便往前院书房来了。 出宁济堂,沿着一条石径穿过竹林,来到陆府西侧的湖泊边,此地黄花满地,砌石成山,几串风灯隐在山坳树砂之间,灯芒倾泻而出,映得那秋菊有如霞蔚,三两亭榭依山傍水而建,是府内姑娘少爷常玩耍之地。 沿着长廊往西南面走,在此处围墙开了一扇小门,专给陆栩生留的,方便他去前院。 陆栩生负手踏上台阶,借着月色瞧见乳兄徐毅坐在门外石墩处吃板栗,望见他来,那徐毅赶忙扔了栗子,屁颠颠迎过来。 “二爷,您可出来了,方才大老爷遣人传话,说是前厅来了一位要紧客人,请您过去呢。” 陆栩生眉峰都没动一下,淡声问,“何人?” “小的不知,只听说是江南来的,好像与织造局有些关联。” 陆栩生轻哼一声。 府上大伯父有些贪财,借着工部营造,与大内的公公攀上了关系,这是将手伸去织造局了,也是有本事。 陆栩生由徐毅领着来到前厅,果然瞧见鼓乐笙箫,舞女作陪,简直是靡丽不堪,但陆栩生愣是没表现出半分情绪,抬步进了厅内。 大老爷对面正坐着一中年男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遍身丝绸,剪裁得体,面庞白净指甲干净,一小撮三样胡子贴在嘴上,瞧着是个极为讲究的人物。 大老爷见他进来,神色一亮,连忙拉着他与来人介绍, “吴相公,这位便是府上的世子,你唤他栩生便成。” 称做吴相公的男人先是起身朝陆栩生看了一眼,见他仪表堂堂,气度威赫,十分敬服,朝他施了一礼,“见过世子爷。”旋即往大老爷夸了一句, “真是虎父无犬子,国公爷这位世子可谓是继承了您的衣钵。” 这位吴相公原要将他“父子”一顿乱夸,怎知这话一落,倒是令大老爷脸色僵了好一会儿。 屋子里的伶人舞女纷纷止了声息,垂眸屏神。 吴相公察觉气氛不大对,顿时冒出一脑门汗。 他这话有何不对吗? 当然不对。 陆国公府当年那桩公案,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偏生这位吴相公常年寓居南洋,对京城勋贵府邸内里乾坤不甚了解,便捅了娄子。 旁人家的爵位是父子相承,而大老爷却夺了本该属于侄儿的爵位。 四年前,北齐新皇登基,命南康王率兵攻晋,南康王便是当年逼死先帝的罪魁祸首,他暮年挂帅,威势不减当年,意在再续当年金山堡一战的辉煌。 面对敌军来势汹汹,身为当朝左都督的陆昶主动迎战。 南康王素有军神之称,压得陆昶喘不过气来。 陆昶几度告急,请求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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