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晚秋默然不语,跨步进了屋内,墨色山水屏风,一方案几上搁着棋盘残局,榻上还放着翻到一半的大师字帖,青花瓷香炉内燃烧的是淡淡檀香。 ——苍知白爱用檀香,还是从她这个娘亲身上学来的。 乌晚秋不再掂量手里的佛珠,拿起了摆在百宝阁中的一只布老虎。 针脚细密,做工精致,一看便知被保管者精心呵护。大红的布料已经染上岁月痕迹、有些褪色,唯独那两只黑水晶眼珠还熠熠发亮,同她对视。 这是苍知白满月时,她亲手缝制的生辰礼。 “知白侄儿有心了。”身后乌晚烛悠悠叹了口气,“见孤峰上这样多空屋,他却独独让你住着一间,想必也是想与秋妹你和好罢。” 本就该如此。亲人之间哪有隔夜仇,就算秋妹再厌恶苍以朗,可也不该迁怒知白。如今知白也要成家立业,正是挽回母子情谊的好时机。 乌晚秋轻轻捏了一下那只小布虎地耳朵,低声道:“佛经有云,六亲缘浅是福,了结因果,不欠天地,无挂无碍,始能脱离轮回之苦,大道方成。” 她这样冥顽不灵,乌晚烛听得脸都绿了,气得脑袋痛,又不好冲着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口吐恶言,只能憋屈地哼了一声:“我出去走走!秋妹你好生歇息罢!” 屋内重归寂静。 乌晚秋在百宝阁前站了一会,打开柜盒,不出意外又发现了许多苍知白童年留下的痕迹。 上书堂时学写的大字,用废了的光杆毛笔,用来磨炼剑招的小木剑......以及一张脏污的舆图。 舆图上,标着千寻云岭的地域被用朱笔圈出。 乌晚秋蓦地想起一张脏兮兮的少年脸庞。 “娘亲,千寻云岭好远啊......我、我走了好久,才找到你。” * 大抵是从小无亲人关爱,苍知白在人前总有些怯懦寡言。这样的性子,在他多了一个天资聪颖的二师弟之后更为突显了。 无论是论道还是比剑,他都比不上苍未名。后者又是一板一眼、不通人情的古怪个性,苍以朗说要全力以赴比试,他就当真毫不手下留情,一柄木剑将苍知白打得鼻青脸肿。 小小的苍知白揉着酸疼的手臂,躲在学堂屋檐下的阴影里,他不想去听讲了,反正无论夫子提出什么问题,他都答不上来,最后又是要让苍未名起来示范,而他只能尴尬地垂下脑袋,恨不得自己可以原地消失。 没想到他不想惹麻烦,麻烦却来找他了。 第088章 冷血 散学后, 三三两两的小弟子经过,远远传来嬉笑打骂声:“知白师兄今日又逃学了?” “嗐,他来了也是丢人现眼。记不记得上次, 夫子问‘道生一’*那句何解,他怎么说来着——‘我、我我不知道, 不如您问问未名师弟罢’!” “哎哟当时夫子那副表情啊, 脸都铁青了, 气得胡须都在发抖,又呵斥他‘事事只知道问你未名师弟,要不你这大师兄的位置也给未名算了!’” “结果我们的那位大师兄不但不生气, 居然又回‘这事我也得、得问过未名师弟......’” “哈哈哈哈哈哈当大师兄当成这幅窝囊德行,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在哄堂大笑中,苍知白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 将发白的脸埋了进去。 一道清冷的少年嗓音响起:“私下嚼人口舌,六根不净, 有违门规。你、还有你们, 回刑堂自领二十鞭。” “二师兄!” 苍未名来了? 苍知白连忙抹掉眼尾沁出的泪痕,慌张地抬起头。 他想要跑,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着天青色制服的冷漠少年已经负剑走到了他的面前, 居高临下地朝他行了端正的一个礼:“大师兄。” 苍知白唯唯诺诺地站了起来:“未、未名师弟。” “师兄今日没来听讲?” 苍知白眼神发虚, 突然对着脚边的一群蚂蚁起了莫大的兴趣。 苍未名直接抛出来一柄木剑:“今日夫子教授了苍青剑法第十六式, 令我与师兄对练。” 苍知白险些被突然丢出来的剑柄砸到脑袋, 手忙脚乱地抱住木剑,脸色因为说出来的谎而涨红了:“我、我手疼,练不了。” 苍未名一双冰冷剔透宛如雪做的眸子就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苍知白心里犯嘀咕, 其实他的身体压根没到没法比试的程度,可他有些害怕。 他的二师弟往好听了说是不为物喜不为己悲, 可往难听了说,就是天生冷血,异于常人。无论他哭得再惨、怎样求饶,苍未名都无动于衷,一定会把自己坚持认定的事情做完。 “师兄今日、今日乏了,后日、啊不,明日,明日我们再来比剑罢。” 苍知白攥紧了汗湿的拳头,心想能拖一日是一日。 然而苍未名根本不为所动,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拔剑。” ...... 这次试炼的结果和之前的十几次一样,又是以苍知白杯打趴在地,身上增添了新的青紫伤疤为结束。 苍知白小脸上的泪痕湿了又干,半夜在被窝里哭了一会,终于决定离家出走,他记得自己的娘亲在千寻云岭。 他越过高山,渡过险江,从人贩子的手里逃脱,躲过了猎杀的魔兽血口,带着满身狼藉和新旧伤口,站在了千寻云岭的府门前。 看门的弟子压根认出那脏兮兮的小男孩是而岭主的亲生子,挥剑赶他走:“哪来的小乞丐,我们这里不施救济米粥!” 苍知白被一把推到了泥水坑里,就在此时,一道剑痕掠过,烟灰道袍打扮的中年妇人捏着佛珠,温声道:“来者皆是客,怎可无礼?” 乌晚秋将他从泥地里搀扶起来,温和地朝他笑:“小公子可是无处可去?不如来我府上——” “娘!” 紧接着,苍知白就眼睁睁地看见她的笑容冻住了。嘴角向下,眼神冷下,娘亲松开了握着自己手腕的双手。 “知白?你来这里做什么?苍以朗让你来的?” ...... 最后,他被其他千寻云岭弟子迎进去,煞是隆重地接待了一番,为他接风洗尘,设宴款待,住的是上好的厢房,吃的是山珍海味。 唯独一项,乌晚秋始终不肯留下他。 “我既与苍以朗合离,见孤峰诸事便与我无关。你不想学剑,到我这里哭求也无用。” “你我虽有血缘,可今生母子情分已尽。我本就是福薄之人,担不起你这一声娘亲。呵,想必苍以朗也不认我这个结发妻子了。” “知白你回去罢,只当......从未有过我这个娘。” * 舆图粗糙锋利的边缘割伤了乌晚秋的手指,殷红的血珠冒出来,洇湿纸张一角,旁边发黄陈旧的水渍并列。 大概是泪痕罢。 迟来的、细细密密的阵痛涌上心头。 但只像一阵清风拂过,乌晚秋在原地站了一会,静静地等待胸口的胀痛散去。 有人轻叩房门:“乌二岭主好。我奉峰主之命,来送后日婚宴的喜帖。” 乌晚秋推开门,接过请帖,犹豫片刻,忽道:“你家峰主现下可有空?” “这个时间,峰主应该在锻剑池内洗剑罢。” “洗剑?” “是的。自就任峰主以来,苍峰主每日都会在锻剑池内以极热岩浆淬炼剑锋,以磨砺剑心、了悟剑道,无论酷暑寒冬,阴晴圆缺从未缺席。” 乌晚秋微微拧眉,但未多想。 临行前,她拿出灵符,向乌晚烛发了一条传讯。既然要去找苍知白,怕是没几个时辰说不完话,今晚膳食就让别让姐姐等自己了。 “劳烦你为我领路,我想见一见你们峰主。” 弟子知晓她的身份,自然应允。 不多时,便领着乌晚秋到了锻剑池外。经人通传,里头传来苍知白些微讶异的声音:“乌二岭主找我?那请她进来罢。” 绕过一堵顶天立地的天然龙纹石壁,眼前豁然开朗,白茫茫的水蒸气接天蔽日,池中涌动着金黄色的岩浆,如火焰翻滚蒸腾,热浪扑面。 苍知白原本应该正在用岩浆洗剑,褪了上衣,现下还来不及擦满额头的汗珠,正在重新合拢衣襟。 乌晚秋淡淡地移开视线,等他收拾完毕,才清清冷冷地开口:“你何时喜欢上剑术了?” 苍知白单手挽了袖子,随口道:“谈不上喜欢,打磨心智而已。” 乌晚秋微微皱眉,认真地打量眼前眉目淡漠的青年。 她几乎很难在眼前人的面中找到昔日那个涕泪俱下小少年的影子了。 等苍知白取出锻剑池内的飞雪剑,用灵火烘干,又重新放回池中二次洗涤,乌晚秋才继续开口:“你可是真心想要迎娶你那三师妹?” 苍知白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睫:“自是真心——乌二岭主为何如此问?” 乌晚秋捏紧了佛珠,好半晌,忽地没头没脑道:“你可知道我当初与苍以朗为何合离?” 苍知白道:“略有耳闻。师父、我爹他不忠不贞,负你在先。” “那你可知,当初他不仅与那女人有过露水情缘,还曾生下一女?” 岩浆汩汩流动,明亮的火光照耀下,青年印堂泛红,唇色如血,眉目精致却冷淡,宛如灯下最艳丽的画皮艳鬼。 “我也知道。” 乌晚秋捏着佛珠的指节更白了:“当初我负气出走,对见孤峰的消息不闻不问,后来又隐居千寻云岭,避在佛堂中不管世事,从未关心那对母女真正下落如何。” “苍以朗倒是写信给我提过,道是那女人重病不愈,来了见孤峰后不久就病死了,剩下一个女儿,没过多久也染病身亡——全是他的一面之词,但我那时心力交瘁,无暇他顾,也心灰意冷,懒得核实。” “直到你前段日子写信来,道要与那姓玄的姑娘成亲。正巧桃花三十六陂的子桑陂主来千寻云岭,我、我便与她打听了一下玄姑娘的来历......” 自始至终,苍知白就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早就明白她想说什么。 天真不谙世事的桃花精,离了桃花三十六陂,去往人间游历,遇到了风度翩翩的斯文君子,还以为是觅得良人,为他甘愿舍弃无情道,洗手作羹汤。谁知良人竟是披着羊皮的饿狼,隐瞒自己已有家室,连对她都并非真心,甜言蜜语、种种温情,只是为了贪图她体内的那一缕神血。 桃花精被哄骗着,自愿献血,助他修炼,眼见他在仙魔大战中崭露头角,开创宗门,与她的联络渐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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