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山门前,冰雕雪塑的少年持着素白灯笼,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细长灯笼柄,搓动两下。】 “二师兄?!” “苍知白”注视着她的淡然目光未动,在暗室中亮得犹如两盏鬼火:“师妹怎么也糊涂了。我是苍知白,是大师兄啊。” 铮—— 回答他的是鹤鸣弓断然出箭。 银箭宛如流星,贴着苍知白的脖颈滑过,擦出一道血花,苍知白反应极快,闪身躲避。 可玄负雪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在银箭射出的同时,她已经欺身向前,雪白襦裙一荡,似天地间最泠然锋利的薄冰,直直地探向苍知白的腰侧。 她握住了某间柔软的、挠着掌心微痒的东西。 重新落回原地,她的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颤抖地打开手掌心,被她夺来的,是一枚纯白的鹤羽弓穗。 一刹那,连寂静都仿佛有了重量,压迫得她直不起身。 苍知白也意识到了如今的境地,难得沉默。 脖颈之间、胸口的剑伤似乎再一次崩裂,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玄负雪的眼前弥漫着一片突突跳动的血雾。 长久,她才听见苍知白、哦不,苍未名叹了口气:“师妹,对不住。” * “你们三师姐一路奔波,过于劳累,先送她回去歇息罢。” 既然是峰主的吩咐,见孤峰的小弟子不敢多问,连忙应承下来,扶着那名面容姣好的白裙少女离开。 只是他总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又抬头瞄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少女。 这位三师姐的名声他也是听说过的,传闻里是个刁蛮活泼、离经叛道的性子,要不也不会同那臭名昭著的魔头公然私奔。 可是今天一看,未免也太过于安静贤淑了一些? 一路扶着她回了青松居,三师姐都没有开口说话。 最后关门时,小弟子猝不及防对上她的双眼,吓得双膝一软,赶紧转身就跑。 跑出老远,才惊魂未定地停下。 那双眼睛,空洞无神,好像连魂魄都被抽出来......竟然同前任峰主的病重模样有几分相似?! * 死气沉沉的病室内,又只剩下了苍知白一人。 他擦掉脖颈上的血迹,在干净的太师椅上坐着闭目养神了一会,才站起来,重新掀开床帘。 苍以朗翻着白眼,因为反复抓挠床头硬木,他十指血迹斑斑,指甲翘起,露出鲜红的血肉。 苍知白坐在床边,拿起苍以朗干枯如柴的手掌。 若是只看那张温和面孔,还以为他是在为苍以朗包扎伤口,可实际上,他正在一根一根地、慢条斯理地将十根手指上的指甲拔下来。 苍以朗早就痛得抽搐,从喉咙里挤出野兽一般的嘶吼,然而也传不出屋外。 “师父你说什么?”苍未名停下动作,“声音太小了,我听不见啊。” “......哦,是我忘了。师父的嗓子已经被我毒哑了。” 苍未名叹了口气,手下用力,再次拔掉一枚指甲,又嫌恶地随手扔到地上。 血腥味充斥着整间屋子,时不时响起一阵毛骨悚然的皮肉断裂之声。 拔下最后一枚指甲,苍未名才施施然站起来,一个清洁术后,又恢复了那副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 苍以朗挨了这番折磨,已经昏死。 苍未名有些不悦地拧眉,冷声道:“我与负雪成婚在即,师父还没来观礼,怎能现在就死?” 又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低地嗤笑一声:“一个两个,只知道给我添麻烦。” 也罢,干脆还他一阵清明。 苍未名手中施术,片刻之后,原本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苍以朗缓缓睁开眼睛。 甫一看清眼前景象,苍以朗便目眦欲裂,破口大骂:“混账!孽、孽徒!”又是一连串的咒骂。任凭任何一个曾经熟识苍以朗的修士,都无法想象曾经温雅斯文的见孤峰峰主,口中竟能吐出如此多的污言秽语。 骂完了,苍以朗才终于找回几分理智,挣扎着想要起身,却一次次摔回床榻:“你这疯子、夺了知白的舍还不够,如今又要来杀我?!” 十八年前,凛迟杀上见孤峰,抢夺昏迷的玄负雪,途中重伤时任峰主苍以朗,病榻中嘱托其子苍知白为下一任见孤峰峰主。 然而当晚,出现在苍以朗床前、前来取用峰主印的,不是苍知白,而是顶着苍知白躯壳的苍未名。 彼时苍家父子已经因为取神血一事互生嫌隙,许久不曾见面。也怪苍以朗平时多重宗门事务,对自己唯一的亲生子却不管不问,连身体里换了个芯都没能第一时间察觉。 直到苍以朗本该好转的伤势迟迟未愈,前来“照顾”自己的儿子行为举止又全然大变,甚至变得和另一个人越来越像...... 苍知白被苍未名冒名顶替了,那真正的苍知白呢? 被苍以朗质问之后,苍未名也懒得再伪装,冷冷道了一句“你们父子总归会在阴曹地府相会”,就直接挑断了他的手脚经脉,又灌下摧毁神智的毒药,命令亲兵严加把守,对外放出风声,不许任何人接近苍以朗。 就这样,昔日一峰之主,成为了亲徒弟的阶下囚。 第086章 红事 “狼心狗肺的孽障!”苍以朗双眼猩红, 声音撕心裂肺,“知白何曾亏待过你!他向来和睦友爱,待你如亲弟, 你却杀了他、夺他的舍?!” 夺舍过程极为残忍,须得完全捏碎被夺舍主的魂魄, 才能将夺舍之人的神识放入。苍未名既占用了苍知白的身躯, 就意味着后者已然魂飞魄散, 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不再有了。 “知白师兄的确待我不错。”苍未名单手把乱动的苍以朗再次狠狠摁下,“只可惜我原本的身份不能再用,又缺一副身体, 思来想去,他年纪与我相近,身份也最为好用, 便只能委屈一下大师兄,替我去死了。” “畜生、畜生!当初你父母双亡, 若不是我将你带回宗门, 你如何能觅大道、登仙途?!” 苍未名“啊”了一声,面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惭愧:“此事, 确然还要多谢师父。” 与苍知白不同, 苍未名并非苍以朗的亲生子。他出身于一户名不见经传的散修之家, 父母都是性情中人、游历天下四海为家, 依靠接一些散活、替路过的凡间百姓驱魔降妖为生。 四岁那年, 苍未名的父母在一次除魔中不幸丧生。临终前以灵书托孤,嘱托苍未名前往见孤峰,寻一位父母的老友, 也就是苍以朗。 当时鬼千玦刚死不过两年,四海初定, 并不太平,战乱之后随之而来的饥荒、瘟疫横行,诸如易子而食的骇闻时有发生。苍未名不会法术、无法自保,却也凭着坚韧心性与远超同龄的思虑,横跨了大半凡间洲土,孤身一人来到见孤峰。 到了见孤峰时,他的双手双脚都已经磨破。十指一片血肉模糊、指甲残缺不堪,指缝里净是泥土草灰——他刚上见孤峰时认不得路,又是夙夜兼程,没看清夜路,脚下踩空,险些堕入山涧,全靠一双手脚才重新慢慢爬了上来。 那时,苍以朗也是温和地、毫无芥蒂地攥住了少年肮脏的双手,耐心地用软布擦干血痕污泥,又用金剪细细地替他剪去了劈开的指甲。 如春风化雨,有教无类,淳淳君子,无外乎此。这便是苍未名见到苍以朗时想到的。 从此他跟着这位家门旧友拜师学艺。以扶持正道为己任、守护黎民百姓安宁,这些宏大夙愿皆是由苍以朗传授于他。 他视苍以朗为师、为父、为榜样,却没想到会在大师兄的洞府前,撞见那样不堪的一幕。 “师父你令我好失望。”苍未名凝视着老人那双被愤怒、不甘和仇恨扭曲的浑浊双眼,“满口的仁义道德,可背后做的却是吃人的生意。负雪与苍夫人何辜?你却要一个接一个地吸干她们的血,让活人成为你成就‘大业’的垫脚石。” “一、一将功成万骨枯,黄毛小子......你、你懂得什么!” 苍未名忽地扬唇笑了:“那师父自诩清醒,如今又如何了?师父平生夙愿便是取代凛天极,成就仙门第一人,为此汲汲营营、不惜自污双手,换来的也仅仅是在着间烂泥一般的屋子里了此残生。” “你、你闭嘴!!闭嘴!!” 苍未名如一尊冰雕雪塑的微笑佛,静静地看着老人如风中残烛一般吃力地喘息。 “呵、呵呵......你我师徒恩断义绝,就算你现在夺了我的见孤峰,又能落下什么好?”苍以朗眼中射出怨毒的光,临死前也不肯令自己的仇敌好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在想什么——你杀兄弑师、诓骗天下,不就是为了姓玄的那个臭丫头?!” 他扯着嗓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宛如碎瓷片在划拉着嗓子:“可你连自己的真面目都不敢向她表露,就算要成、成亲,还得借我儿子的名义,哈哈哈哈哈可笑,可怜!” 直到他笑完,苍未名都没说一句话。 烛台上的蜡烛终于燃到了尽头,微弱的“噼啪”一声,烛花爆裂,焰苗燃灭,室内堕入了更深沉的黑暗。 “不、不对。”苍以朗眯起眼睛,仿佛在喃喃自语,“你若是真心实意喜欢那丫头,当初就不会出手杀她。” “我不是同师父说过么,我也想要神血啊。”苍未名叹了口气,手指搭上了老人细瘦的脖颈,“可师父那时候怎么说的......哦,‘此法乃不传之秘,我自然是要留给亲生血脉的’。” 一生追求权势的人,无外乎希望能够荫庇子孙后代,至于领养来的外人徒弟?他只配给未来的少掌门做垫脚石而已。 目光相触的一瞬间,苍以朗终于明白了什么,行将就木之人的胸膛里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原来你也、你也和我一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呃——” 十指如铁钳,死死地扼住了老人的咽喉,苍以朗的四肢抽搐起来,两只鱼目向上翻,露出浑浊发黄的眼白,面色越来越青紫。 “本来还想留着师父,请师父来观我与三师妹的大婚,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师父这样性情不定,万一在成亲典礼上胡言乱语、扰乱仪式可就不好了。” 悬在床边的暗淡床帘剧烈地晃动了几下,沉闷的撞击声后,始终回响在屋内、宛如拉风箱一般的粗重呼吸声消失了。 苍未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略带厌恶地将指尖沾到的口涎擦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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